董成瑜，鏡文學總經理暨總編輯
｛人物肖像文學｝出版計畫╳經典譯本
第一題，我就出於個人好奇心，這麼問了董成瑜：
「在社會集體感染注意力不集中症候群的Z世代，妳出版三本厚厚的文學書，十三萬字馬丁．蓋福特的《藍圍巾的男人》、十八萬字巴爾札克的《邦斯舅舅》、四十五萬字亨利．詹姆斯《一位女士的畫像》，還特別用了經典譯本而非當代流行的全新譯本，這個彷彿逆風而行的出版計畫，是一種叛逆精神嗎？」
老闆沒有當場開除我，而是給我哈哈少女笑，她先回答了譯本那題，並告訴我這次真的是別有用心。
董成瑜說到，傅雷翻譯的《邦斯舅舅》，是她心中和巴爾札克最合身的版本，傅雷用語典雅，像是注入了十九世紀的空氣，時間感很對，這次的稿子被編輯大量修改成現代用語，她還全部改回去。而傅雷本人也像是邦斯舅舅，充滿了大時代下的悲劇性，他性格正氣凜然，翻譯的作品也多以社會弊病及人物奮鬥為主，卻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紅衛兵迫害，歷經四天三夜的批鬥、罰跪、戴高帽等等的羞辱，最終和妻子自縊於家中。
且巧合的是，翻譯《一位女士的畫像》的項星耀，和傅雷同是中國的翻譯大家，但也同是文革的被害者，項星耀即使被下放到農村勞改，也還在繼續自己的翻譯工作。
傅雷，1908～1966
聽到這裡，我發現了董成瑜對人物的著迷，不只是作者或主角的一般論，甚至是譯者這個隱藏角色，她也很在意。再回到為什麼選這三本書一題，她提起這些年做影視在編劇之中看到的族群現象——編劇不出門。
董成瑜曾問過一個編劇朋友為什麼，那編劇就算給她聽，只要一出門，吃個飯多少錢、坐個捷運多少錢，連跟朋友去唱個KTV都極奢侈，所以乾脆不出門，在家裡看大量的影視作品作為靈感來源。董成瑜說，這是業界的結構性問題，編劇的收入少又不穩定，出門取材很奢侈，認識的人也不多，一旦落筆寫劇本就有可能變成套路，人物也容易扁平。她問過各方大導如鍾孟宏、朴贊郁，創作養分從何而來，而他們的答案都是「養分從經典小說來」。
「也就是說，如果你的人生經驗不多，彌補的方式就是看好的小說。」董成瑜說這句話的時候，就像孩子在講自己最喜歡的玩具，二隻眼睛亮晶晶還吃著仙貝，另外給了我一片，但訪問老闆的我吃不下而放到了一邊去。
小說的宇宙之大，為什麼是這三顆感覺弱連結的星球，被眾星連成了一線？
董成瑜回答我，好故事的三要點是主題、人物刻畫與劇情推進，而這二本小說加一本人物側寫的共通點，是作者的筆都如同一把雕刻刀，人物在其下刻成了一個立體的、活生生的、血肉飽滿的人。這個出版計畫從十九世紀法國那個蒐藏藝術品漲價後被親戚算計的音樂家邦斯，到二十世紀美國那個繼承鉅額遺產而被物化成婚姻商品的美麗聰慧女孩伊莎貝爾，再到二十一世紀英國那個當時世上作品拍賣價最高又最做自己的人物肖像畫家盧西安．佛洛伊德。
聽到這裡，我又問董成瑜，在人物這個元素之外，我好像聞到了錢的味道？她大聲說對，都說談錢俗氣，所以華人作者會下意識地避開錢。她反問我，錢做為人類最基本的能量來源，不是最該被討論嗎？
我記起日本作家兼電影導演村上龍有句話說：「人如果不到各地去看看、不閱讀書籍、不聽音樂的話，就不可能長出自己。」所以我問董成瑜，在成為董成瑜之前，是在什麼時空碰到了這三本她形容「讀完便脫胎換骨」的書？她告訴我，要從自己還在唸那間圖書館會上鎖的私立天主教女中說起。
一位女士的畫像╳一個教會學校的女孩
董成瑜說，自己從小沉迷於看小說，那時專注力強，平均以一天一本的速度大量閱讀，像是《紅樓夢》或《三國演義》這種超長篇，也是三天收工。求知若飢之偏食版的她，就讀校風嚴謹的教會學校國中部時，因為覺得教科書無聊，學期平均成績又和校規裡能在圖書館借書的最低標準八十分有一段距離，無權借書，「我印象很深，圖書館冷冰冰的金屬櫃子都上了鎖」。
所謂不瘋魔不成活，董成瑜就把飯錢拿去買書，每天中午只吃學校食堂十塊錢的醬油拌麵，飽了腦子餓了身子的她，有天甚至在學校昏倒。
我問董成瑜，妳出身商人家庭和教會學校，後來讀到美國作家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的《一位女士的畫像》（The Portrait of a Lady），說不定有很大的機率走上伊莎貝爾的劇本，妳當時有讀著讀著覺得，這好像自己的某種未來嗎？
亨利．詹姆斯《一位女士的畫像》
需知，《一位女士的畫像》故事主角伊莎貝爾，是個自帶冒險精神、試著解開傳統角色封印的十九世紀美國女孩，姨丈過世後，伊莎貝爾收到了意外的遺產，下定決心留在歐洲生活，找一個全新的方向。
伊莎貝爾沒有想到的是，錢這個酷東西，為她帶來的不是自由，而是和自由幾乎反義的另一個酷東西：婚姻。不聽眾人反對、只相信自己的伊莎貝爾，錯嫁給了自私、虛榮且控制欲極強的PUA渣男奧斯蒙德，從此淪為了奧斯蒙德手中的貨幣，失去了自由以及自己。
作者亨利．詹姆斯，在書中用了大量的內心獨白和對話裡的隱喻，來表現伊莎貝爾婚後複雜的心理活動，被普遍譽為「心理寫實主義先河」。
亨利．詹姆斯，1843～1916
對於變成伊莎貝爾的假設題，董成瑜回答沒想過，只說那時從小說大量吸收而來的營養，意外發育出來的是長大後更加熱愛自由，以及做人物記者最重要的觀察力。董成瑜沒有被自己的基因複製成伊莎貝爾，《一位女士的畫像》像是女性最好的避險資料，此書資深讀者董成瑜，甚至還在多年後寫了長篇散文〈一個人生活〉（後來出版成同名圖文書）。
人讀書到底是先有了某種想法而去讀某本書，還是讀了某本書而有了某種想法？這個悖論我越想越昏。
《一個人生活》
作者．董成瑜／繪者．王孟婷／出版．寶瓶文化
人物系小說家╳人物線週刊記者
八年教會學校畢業後，董成瑜放下小說，去了美國愛荷華大學念夢想中的電影，畢業回台灣，台灣電影正處於黑暗的冰河期，想做電影又怕再次餓死的董成瑜，去了《中國時報》開卷版當記者，2000年又在台灣第一家網媒《明日報》做閱讀版主任，閱讀如吸毒的她，把點閱率做到僅次於娛樂版，然後在《壹週刊》創刊時，做了人物組副總編輯，訪問過李登輝、蔡英文、馬英九、柯文哲、陳水扁、王家衛、李安，以及自己的老闆黎智英，並出版人物訪談自選集《華麗的吿解》。
《華麗的告解：廚師、大盜、總統和他們的情人》
作者．董成瑜／出版．時報文化
「我是那時做人物讀到了巴爾札克，才知道他寫人物有多厲害，你一個也在寫作的人怎麼會沒有看巴爾札克！」董成瑜對我提出了反質詢，我連忙當作沒聽見。
歐諾黑．德．巴爾札克（Honoré de Balzac，1799～1850），法國現實主義最高成就者，筆下《人間喜劇》系列共九十一部小說、二千四百多個人物，人稱「法國社會的百科全書」。
董成瑜告訴我，這人本身就活得像小說，或說巴黎都市傳說。他不菸不酒，但咖啡因上癮，一天喝超過五十杯咖啡，且寫作速度和數量，就像和魔鬼交易一樣，十幾萬字《高老頭》也是三天寫完。即使身為人類文學史上的地標，讀者還在碼頭等連載他小說的報紙，巴爾札克卻完全理財失敗，欠高利貸也欠出版稿，經常逃走躲債，五十一歲就去世了。
歐諾黑．德．巴爾札克，1799～1850
「我很早就猜到他是金牛座的，因為他的作品一直在處理金錢與人的關係，金牛座不見得會理財，而是對錢很敏感。」董成瑜講到自己的推理，眼睛又閃閃發光，也以〈錢與人，還有金牛座〉為名，寫在了臉書上。
這部巴爾札克生前的最後一部長篇小說《邦斯舅舅》（Le Cousin Pons），講的是十九世紀無名音樂家邦斯，長相醜陋，人還很窮，又喜歡到有錢親戚家吃白食，是世人避之的窮親戚。而這邦斯卻有股神巴菲特般的眼光，人們發現他低價買進的畫作、瓷器和雕塑等藝術品，其實值錢得很，於是從門房到古董商、律師到醫生，形成了巨大的共犯結構，目的只有一個：殺死邦斯。
巴爾札克《邦斯舅舅》
董成瑜回想，出版人物訪談自選集《華麗的告解》時，她說過這麼一句話：「如果不能做到眾生平等，那就用仰角看小人物，用俯角看大人物。」但讀完巴爾扎克後，她如今想翻供，董成瑜發現必須做到眾生平等，故事才會好，人物不分大小，誰也沒有特權。
彷彿哲學的電車難題，我不知道哪個好，而此訪問的幾週後，獅子座的柯文哲羈押禁見，十年南柯一夢，原因也是錢。天蠍座的董成瑜在臉書上重貼了以前訪問柯文哲的訪問稿，並加上了現在的評語：「柯文哲的成敗是『因言賈禍』，他太會說金句，而我們以為金句背後都是智慧，沒想到是什麼也沒有。我們投票給他，然後看穿他，然後希望他去死。」
這好像不是用俯角看大人物，而是垂直往地獄看，我快樂地按了一個讚。
藍圍巾的男人╳男廁所的女人
午夜夢迴還是電影的董成瑜，幫蔡明亮寫了電影劇本《郊遊》，電影拿下威尼斯影展評審團大獎後，董成瑜決定離開記者生涯，轉身冒險走上編劇之路，但試了之後很快就發現，自己會再餓死一次，於是她重回上班生涯，以總經理兼總編輯的身份，開始了業界首創「作家月薪制」的鏡文學。
電影《郊遊》——導演．蔡明亮／編劇．董成瑜
也不知道是人找上書，還是書找上人，此時的董成瑜，讀到了一本側寫盧西安．佛洛伊德的《藍圍巾的男人（Man with a Blue Scarf）》。
馬丁．蓋福特《藍圍巾的男人》
書中記錄了作者兼藝術評論家馬丁．蓋福特，被這位精神分析學始祖佛洛伊德之孫、當代拍賣價格最貴也最具影響力的英國人物畫家盧西安．佛洛伊德（Lucian Michael Freud，1922～2011），畫下自己那幅〈藍圍巾的男人〉肖像的整個過程，而圍著藍圍巾的馬丁，就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地過了八個月。此書最特別的地方，是他們互為對方的作者和作品，我畫你，你寫我，世界才有了同名的這幅畫和這本書。
左：盧西安．佛洛伊德，1922～2011／右：〈藍圍巾的男人〉與馬丁．蓋福特
董成瑜說，「有趣的是，你看英國女王差人問了佛洛伊德幾十次，他才答應幫人家畫，結果畫出來那麼小一張，還畫得那麼醜，我覺得他畫的是女王更深的內在，那是他對女王的觀點。」董成瑜指著螢幕上的女王畫像說。
盧西安．佛洛伊德作品〈女王陛下伊麗莎白二世〉
董成瑜寫過二次佛洛伊德的綁鞋帶故事，講這位個性畫家還在德國上小學時，學校專門教了孩子們自己綁鞋帶的方法，佛洛伊德第一時間就想：「我以後再也不要用這個方法綁鞋帶。」在書中找到反骨同志的董成瑜，也寫了自己像是致敬「占領男廁」女權運動，邊說著抱歉邊進電影院男廁解放的故事。
我個人很喜歡她用「解放」一詞，隱喻了生理需求和性別角色的雙重解放，就好像佛洛伊德討厭被教育怎麼綁鞋帶，都是和我光譜相反的自由靈魂。與此同時，她決定把那屆獲得鏡文學百萬影視小說大獎首獎的《八尺門的辯護人》（唐福睿著）製作成同名影集《八尺門的辯護人》，講一個公設辯護人，對上移工困境、階級差異和台灣司法的公平正義問題，影集也在今年成了金鐘獎入圍的最大贏家，共獲得了迷你劇集獎、迷你劇集導演獎、迷你劇集男女主角配角獎等16項提名。
圖說：左：小說《八尺門的辯護人》——唐福睿．著／
右：影集《八尺門的辯護人》——董成瑜．監製／唐福睿．編導／鏡文學．出品
訪問快結束時發生地震，董成瑜思考了幾秒然後逃了出去，回來時她手上有更多的零食，問我不吃嗎？我還是沒吃。訪完老闆的我，回到座位上，全身的發條鬆了下來，打開那片董成瑜給的仙貝，邊吃邊消化她說的「眾生平等」，想像自己一天成了世界最貴的畫家，不知道是做一個人間清醒還是昏迷。
作者(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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