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頭祖公婆
自身家族內留存的《梁氏族譜》裡面因為與原住民互動而死了九個人，寫下幾個被泰雅人「獵首」的長輩，祂們的骨骸並沒有入祖塔，已經不能算是祖先。因為沒有頭顱，所以祂們是野鬼。在家族老一輩人觀念裡，野鬼和祖先的區別非常明顯，不僅祖先牌位上沒有名字，清明掃墓時一一唱名的祖宗名單裡，也沒有喊祂們的名字，祖塔內更沒有祂們的骸骨。族譜上徒留空名，為的是告知後代這些名字的主人成為野鬼之原因——「被生番所殺」。這五個字背後，有很多隱藏其中的歷史，包括侵佔獵場、長期性衝突與獵首儀式的宇宙觀等眾多因素。
《梁氏族譜》裡關於阿泉公遭殺害身亡一事的記述（筆者自藏）
我這幾年在沿山地方各家族內所見的族譜，不下六十本。裡面留下「被番人所殺」的簡短字句，大都很雷同。儘管如此，面對家譜中的野鬼，很多客家耆老還是很困惑，究竟是甚麼樣的宇宙觀及萬物法則，讓原住民覺得生理上殺死一個人，不會認為是野蠻？或是像漢人一樣覺得仇恨？這是因為，對傳統泰雅族人而言，一個生命不會永遠駐留在人身上，一個生命在肉體被切割以後，僅會結束作為人的性命，但這條生命仍會和風，跟山林萬物等任何事物相關，這條生命還是依循著宇宙萬物的生態法則，找到他自身的歸宿。喪命之人，不會就這樣結束他們的生命，只是結束他作為人在現實世界裡面的物理存在狀態，他之後可以化作部落的守護靈，或是變成山木樹石及任何的靈魂，甚至回歸到祖靈之列，被族人如待家人一般地眷顧和尊重。
這一整套趨近深層生態運行法則的宇宙觀當中，「砍斷頭」成為閩客人群單方面內心糾結的所在，因為漢人向來覺得「砍頭」是一種恥辱。不過，當時的世界將兩群人擠湊在一起，形成一種很大的誤解與遺憾。在漢人尚未到來之前，昔往「獵首」對象應是和族人長久生存在同一處山林生態系統的異族與敵對部落；而當「獵首」對象成為漢人，被殺者的親屬就會將殺人者視為野獸、山禽之類，「食番肉」的行為也應運而生。不禁讓我想到，當現在有某一群人，逐漸將原住民文化與歷史當作漢人社會的某一種救贖，或是值得學習的生態智慧，覺得部落是「臺灣的根」，那麼在一個真實有人被「獵首」的死者家族裡面，這種「喪親之痛」的主觀情感，要讓他們如何去面對這些事情？雖然說，可能因為時間跨度而逐漸沒有感覺了，但還是可以隱約感受到裡面有一個情緒與敏感性存在，而且在地方社會政治角力的公開場合上，可能更為人們所忌諱。
如果有一種針對歷史記憶所進行的考古——並不是處理一個陳舊和過去的事物，相反地，從記憶中被掘出的過去仍是一股巨大的潛流，或多或少地沿襲或投射至當代地方社群對於「族群」的他／我劃分認知。在往返客庄與部落時，總感覺有一種尚在發展的歷史觀，以及一部巨大的潛像，始終存在於民間地方記憶之中。這些記憶中的景像、想像，交錯著各種現實因素而不斷流轉，彷彿有自己的生命。歷史上的強勢群體曾經摧毀性地進入淺山地帶原有的人群秩序關係，但在國家介入治管之後，前現代國家時期的鬥爭記憶還是化作某種集體潛意識，留存於現今泰雅族人與漢人的身體內。特別是部分客家人與族人曾經發生衝突，但後來族人選擇完全離開原居地，最終讓該地成為客家人口為多數的地區。
期待一種「互為主體」、「複數」與「共說」的歷史書寫，是希望有一種雙向的尊重及理解態度，使雙方的歷史觀點和立場，都踩穩在一處彼此平等與信任的發聲位置。並不是「漢人欺壓原住民」這種簡單化的批判邏輯，或是暴力地將漢人與原住民放置到「欺壓者／被壓迫者」的二元認知，便能朝向對歷史的諒解。裡頭有很多複雜的牽扯與權益糾葛，甚至挾持私人家族的情感。幾百年來累積的誤解與怨恨，那些長期潛藏與壓抑在不同社群之間的仇恨與恐懼，往往也化為一種心理恐懼與防衛形式，使我們今天在面對過去幾百年來累積的歷史遺緒時，無法在短短幾年之間就將問題清理完畢。盤根錯節的思緒糾纏於肉身的行動，使百年來形成的歷史扭曲和皺褶，都不是容易解套的難題。
新竹關西，「向天公」之墓祭祀昔日墾荒的喪命者。（攝於2021年）
（本書的「番」之用詞，為地方漢人耆老慣用之文字，為貼近在地耆老的口述用語，並揭露及呈現當代記憶型塑的現實面貌，因此保留閩客耆老的口述文句。本書也對此問題進行描述和反思，在此並無歧視或不敬之意。）
本文內容出自《噤聲之界：北臺灣客庄與原民的百年纏結和對話》
噤聲之界：北臺灣客庄與原民的百年纏結和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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