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克華(1961~),花蓮人,為詩作最受歡迎的台灣詩人之一。他從早慧的學生時代就以多才多藝著稱,除了他最為人知的兩項專業「眼科醫師」和「詩人」之外,他也(曾經是)流行歌曲作詞人、攝影師、素描畫家等等。
「身份」是陳克華最在意卻也最不想在意的課題之一(身份一詞,或可解讀為「在社會中扮演的角色」)。如何在「詩人」的身份和「醫生」的身份之間取得平衡,如何背負「醫生詩人」這一個混血的身份,是陳克華早就為文多次討論過的老題目。或許其他醫生作家欣然接受他們的身份,但陳克華往往選擇扮演不安、不安份、不安於現狀的不接受者。
而醫生詩人的身份仿佛預言了陳克華的下一個被迫揭示的混血身份:「同志詩人」。陳克華在2006年出版詩集《善男子》,封面是詩人本人的結實胸肌照片(我們曾經在其他詩集封面看過別的詩人裸胸嗎?),書腰寫明:「陳克華鄭重地,清晰地,美好地奪回出櫃權」、「(《善男子》是)華文世界第一本一同志情慾為主題的詩集 /以赤子心眼觀察娑婆世界,慾海愛染」。「櫃」或「衣櫃」,closet,指「同性戀者隱藏自己的性取向不讓人知道的狀態」。
詩集代序〈我的出櫃日〉中,詩人回憶在2004年接到恐嚇電話:有人想要向詩人的醫院同事公布他的同志身份,藉此勒財。詩人當下覺得哭笑不得,因為他公開發表同志主題的文章已有二十年,早就形同出櫃,怎麼同志身份還能被人當作把柄?2005年檢方起訴勒索者時,《蘋果日報》的記者卻又跟陳克華說:我們很好心,所以一定會寫你不是同志。詩人在錯愕之餘,在2006年寫下此文,表明他要奪回他自己的出櫃權,並且抗議媒體「代替他」操弄了他的出櫃權。
陳克華的大方自述,驗證了同志研究經常討論的「衣櫃」(closet,指「同性戀者隱藏自己的性取向不讓人知道的狀態」)困境:同志想留在衣櫃內的時候,卻被各種外力捉到衣櫃之外;等到同志勇敢站出來、站到衣櫃外頭之後,卻又往往被外力一而再、再而三丟回衣櫃中。這個困境讓同志憤怒的主因之一是,各種外力總以惡意或善意為藉口,代替同志做出人生的選擇,把同志的自主權架空。
《善男子》代跋釋出的訊息,並非只有「陳克華終於白紙黑字承認同志身分」這一條而已。代跋也展現了憤世嫉俗之氣,而這種氣是陳克華在其詩文中長期以來的主要特色之一。陳克華多次表示,他對封建道德觀的厭惡是受到魯迅影響──果然,他的雜文常有魯迅雜文辛辣針貶俗世之風;陳克華的《惡聲》也顯然呼應了魯迅主張的惡聲(見魯迅《集外集拾遺補編》所收錄的〈破惡聲論〉)。國內外其他同志詩人,不管有沒有公開承認同志身分,都很少像陳克華一樣持續對主流社會表明悲憤。
《善男子》分為四輯。輯二題為「不道德標本」,顯示出詩人長久以來對於道德的不滿不耐;輯三「我確然走著與時代逆行的方向」,重點在「與時代逆行」,故意要叛逆時代之風。不道德和悖反時代常俗,對詩人來說絕不是貶辭,反而是他對於男同性戀的描述,甚至期許。
輯二附帶〈暈眩自敘〉一文,提出他年少即有的耳鳴暈眩等問題,在寫詩之後便能克服。他發現寫詩讓他得以面對「社會化」(指隨同社會常規聞雞起舞),並且認為「身體」──被主流社會視為羞恥、禁忌的神物──是他寫詩的主要關懷。這篇自敘的思路很跳躍,但從詩集內的上下文可以推知:詩人從小就因為「道德」(社會常規,社會化的遊戲規則)頭痛,而他迎戰道德的策略就是以詩寫身體。
如輯二的〈我愛尹清楓〉一文(全文長達一頁餘,不分段也無標點,引文標點為本人所加):「那位戀屍症者瘋狂蒐集著尹清楓剪報因為每每那些屍體和制服的照片總是令他不能自己亢奮勃起…… 尹清楓其實是得愛滋病而死的事實而究竟實誰把HIV傳染給他的呢…… 尹清楓之死是因為愛一切都是為了愛愛是永久忍耐又有恩慈我們要不斷地愛愛愛愛愛異性愛同性愛變裝愛被虐愛大便愛……」
尹清楓命案是陳克華曾經長久關注的事件,但「尹清楓」這個名字在詩人筆下已經成了代號。一方面這個代號讓人聯想台灣社會(統治者的那一方)許多方面的不公不義,另一方面社會大眾(被統治的這一方)對於尹清楓事件的冷漠遺忘也讓詩人持續憤怒。文中的戀屍癖、愛滋病、同性愛、變裝愛等詞在我看來並沒有負面意涵;陳克華其實慣用看起來負面的字詞來當做砸向主流道德的雞蛋番茄或手榴彈。文中故意嵌入宗教歌曲歌詞,顯然是要讓高潔的道德口號跟鄙俗的人間實相「並置」,而「並置」的意圖是要調侃挖苦道德口號。陳克華也常在詩文中引用黨國口號並加以嘲弄之。不過,陳克華引用佛經時,看起來並無挑戰佛經之意,而是將佛經詮釋得更能包容身體、肉慾。
輯三的〈一萬名善男子與一名善男子〉是呼應整本詩集題目的一首,也陳克華引用佛書的例子。
「……一萬名善男子相互搜尋著彼此的屁眼/確定了形狀和氣味/之後商量如何成立/一座精液博物館」
看起來這一萬名善男子像是一群(不見得曾經聚在一起、不見得果真都有肉體接觸的)同性戀者,他們的交集就是對男男性愛的迷戀。
但他們終究「學乖了」:
「天人,學習如何五衰──/一萬名善男子發下地藏王菩薩願/當屁眼肚臍眼睛眼都鬆弛得閉上了/善男子回歸善男子……」
男同性戀者紛紛年老色衰,所以「回歸」了,從善男子(第一種)變為善男子(第二種)。第一種善男子,從上下文來看,似指俊美體健的紅孩兒;第二種善男子,應是佛書原指的善男子,似指心善寡慾的平凡人。
「(在劫數之後)一萬名善男子用光全城的眼影與殺精劑/依依道別/相約從此/遁入/道德重整之家」
眼影似指整頓男孩美貌的脂粉、殺精劑可能譬喻了保險套,這段可能是指眾多男人在老了之後,不再打點外貌,不再性交,反而被傳統價值體制收編,成為安分守己的好公民。「道德重整之家」一詞本來就有嘲諷意味,在陳克華筆下勢必更是貶詞。
只不過,這一萬名從善男子(第一種)變為善男子(第二種)之後,仍然(各自地?)眷愛一名善男子(從上下文來看,這一個善男子似是俊美體健的少年)。
男同志們在年長之後收斂了,卻各自在心裡供奉一個紅孩兒。
輯三收錄的不少詩都有很刺眼的題目,其中〈我的肛門主體性〉看起來又刺眼又眼熟。陳克華詩文中的肛門總是很充實而不空洞,就待來日再來探勘。
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比較文學博士。作品曾獲聯合報文學獎中篇小說首獎與極短篇首獎等。著有短篇小說集《感官世界》、中短篇小說集《膜》,以及評論集《晚安巴比倫:網路世代的性慾、異議與政治閱讀》,編有文集《酷兒啟示錄:台灣QUEER論述讀本》、《酷兒狂歡節:台灣QUEER文學讀本》,並譯有小說《蜘蛛女之吻》、《分成兩半的子爵》、《樹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騎士》、《蛛巢小徑》、《在荒島上遇見狄更斯》等多種。現為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專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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