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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潑 / 唯有誠實而已──讀李阿明《這裡沒有神:漁工、爸爸桑和那些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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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幾年前,台灣南方發生一場海上喋血案、社會因而激憤難當,對菲律賓移工很不友善。當時,報社派同事跟我分別往南北兩地漁港/漁會,進行漁權和漁業相關的採訪。長官並沒有給我們任何限制,只說:「能訪到什麼,就帶回什麼。」

當時除了「台日漁業協議」的議題設定外,我沒有太多既定的規劃與想像,倒是有個假想:雖說漁工有國籍之別,但海洋沒有國界之分。只要出了海,大家都承擔一樣的風險,都要賭上性命。在海上喪命的,是哪國人其實也沒有差別了。

對漁船來說,女人是禁忌,我怎麼也上不去,只好在漁港邊晃來走去,找人讓我訪問。台灣人大多友善,印尼漁工雖只能微笑回應,採訪也不算難,倒是問起菲律賓漁工──蘇澳港菲律賓漁工多,甚至組了工會──大夥兒都板起臉來,擺擺手:「不要問他們,他們不過來這裡討生活,又沒做錯什麼,是無辜的。」

因為媒體不斷擴大與菲律賓之間的衝突,我的記者身分此時仿若幻化成野獸,漁船上上下下都避之唯恐不及,只好循線到了菲律賓移工最常聚集的雜貨小吃店,碰碰運氣。老闆娘原本與我們談笑風生,聽到我們想找菲律賓漁工後拉下臉,做出驅趕的手勢:「不要找他們麻煩,他們也是艱苦人(甘苦郎),阮艱苦人就要疼惜艱苦人。」

在這漁港兩三天,雖然無法訪到任何一位菲律賓移工,我卻不感沮喪,反覺溫暖,心想這個漁港如大家庭人情濃郁,也彷彿生命共同體,就像在海上只能依靠彼此那樣。當然,這是做為記者的我踩新聞沾醬油那樣的粗略感想,漁工如何生活、漁船上如何過日子、漁港裡的人際網絡……終究無從得知,真要瞭解內裡,自然要進入田野裡,狠狠地泡上好長一段日子,直到靈魂都去不掉魚腥味,才能識得滋味。

這裡沒有神:漁工、爸爸桑和那些女人

這裡沒有神:漁工、爸爸桑和那些女人

因為這樣的經歷,翻讀前輩李阿明的這本《這裡沒有神》時,有種說不出的「爽快感」:沒有故作姿態的悲憫、文青慣有的矯情、知識分子的謹慎修辭,那些在描述底層的書寫中帶著的框架皆不存在,唯有誠實而已。

李阿明在書裡這樣說自己:55歲「高齡」,母親往生後,兩個小孩到台北發展,整日像孤魂野鬼那樣飄盪,活著無趣,拿起20多年沒拿的相機,就到漁港去。這位18歲就拿相機,擔任許多媒體攝影記者的老將,這個時候只是打發時間,初初得不到什麼善意回應,直到靠菸酒建立交情,最後甚至當上「顧船的」爸爸桑,過著比外籍漁工還不如的海上生活:24小時才賺一千元,讓他直呼:「爸爸桑這職位因為沒有國際組織幫忙申訴,也數十年都沒調過薪。

薪水不是李阿明要的,但他收穫的是什麼?或可由此書觀察到。許多人以「生猛」來形容這本書,閱畢後,我發現自己找不到比這更適切的形容,他的照片、文字就像某種海口腔調,在地且生猛。

像是這樣的句子:

台灣人的衝突,經常從早餐就開始。誰吃虧?想也知,爸爸桑是也。本就是人吃人的世界,位階決定一切,弱勢不被吃哪叫弱勢?

又例如這一段:

我?異類?別談關懷弱勢,這讓我倒足胃口,僅僅是好事不會做,壞事又做不好,除了拿著一架小相機,四處動動手指的剝削者。

剝削?相機,不就是我剝削的工具?

攝與被攝,位階必然存在。數位化後年頭,只要能成像的都是相機,手機亦同,按下快門你也是剝削者之一。

不用扯到蘇珊桑塔格約翰伯格班雅明什麼的,我只覺李阿明將鏡頭對著他者時,觀景窗是向著自己:他談論過去戒嚴前後的街頭運動現場,談拍了什麼又呈現哪些角度問題,說了照片上的事實,也不見得就是事實,「很多人只看到事情的表象,就訴諸豐富的感情,還能侃侃而談,抒發己見。外界看漁工問題,普遍隨媒體起舞,造成船公司極力排斥外界介入,對於漁工無實際幫助。立場、利益,先入為主的潛意識,再加上各自成長背景、思想,讓事實有了更多的想像。

李阿明真正想說的,無非是這一句:「如果自己並沒有置身其中,親身經歷,你永遠都不可能看見事情的全貌,看到的多是片刻且部分的現實。

(攝影 /李阿明,《這裡沒有神》內頁)

(攝影 /李阿明,《這裡沒有神》內頁)(攝影 /李阿明,《這裡沒有神》內頁)


《這裡沒有神》
描述漁工以及圍繞著漁工生活的人們,活靈活現,生動犀利,但我因為媒體身分,特別幾次接觸漁業/漁港都是因採訪而去,在閱讀這本書時,總覺自己像是一邊被李阿明呼巴掌,一邊大喊痛快那樣,對他諷刺媒體與階級的部分很有共鳴:「沒錯,就是這樣。」媒體永遠覺得自己揭露真相,卻從不面對自己只懂得追逐新聞議題的先天貧乏,不知自己只能選取一種吸引人的角度、畫出一個媒體敘事的切面,再宣稱擁有社會公器的客觀,但事實上,只看到自己能看到的,報導自己想報導的。如此而已。

然而,我也想辯駁:記者踏入現場所看到的「片面」,也代表某部分真實。像是李阿明文字中頻頻出現的「甘苦郎」與「討生活」,就是我在蘇澳港採訪時不斷接收到的語詞。我的經驗像是證陳了李阿明的田野心得,又或者,李阿明的「爸爸桑觀察」肯定了我那個下午的採訪心得。

「討生活」跟「甘苦郎」會在這樣的段落出現:「公權力伸張的地方,who怕who,總統怕國父,和平落幕!!!接著數日,此情此景淪為漁港閒嗑牙火紅題材,添油加醋自不在話下。都是人,都在這小小地方討生活,相遇得到,相忍為錢勝造七級浮屠。

不明白營收上億的船公司,省這區區一晚幾百元發電機柴油機有何意義?對一群甘苦郎,就不能多點體諒?」「船並停離岸邊較遠時,大家都會有默契地不開大燈,艙房小燈岸邊不容易發現,現場的也不會那麼勤勞地越過數艘船舷登船檢查。大家都在討生活,即使薪資有別角色有異,彼此互相交代得過去即可。

這群人各有甘苦,都在生活,沒有誰比誰高貴,誰比誰優越。我特別喜歡李阿明在書裡的一句話:「人,永遠永遠不會因認真生活、認真工作,就矮人一截。」拍了30萬張照片的作者,與他拍攝的對象相處超過3200小時後,看到的不是「血汗漁工」,而是為他上了寶貴一課的「人」。

語言不通,影像無國界,瞬間的留念,讓語言不再有隔閡,疆域不再有邊界」這是李阿明的話,而我願再次強調我的感覺,這本書從影像到文字,並不存在什麼位階或邊界,唯有誠實而已。

這裡沒有神:漁工、爸爸桑和那些女人 (電子書)

這裡沒有神:漁工、爸爸桑和那些女人 (電子書)


作者簡介

受過新聞與人類學訓練,曾擔任記者、NGO工作者以及研究員,資歷多樣。曾獲兩岸交流紀實文學獎、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報導文學類獎、開卷好書獎等。
著有《憂鬱的邊界》《介入的旁觀者》、《日常的中斷》,合著有《看不見的北京:不同世界.不同夢想》《咆哮誌》等。在轉角國際、鳴人堂等媒體平台持續筆耕。
Facebook:「島嶼無風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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