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場戰爭的開端各不相同,結果卻幾乎一致。沒有毫髮無傷的勝利者,最後回來的都是以各種形式被毀掉的人。2017年,時值一戰百年祭,關於戰爭的書何其多,有談論一戰的《帝國之秋》、見證二戰噩夢的《神之墜落》、從兒童之眼觀看戰爭的《呼喚奇蹟的光》,還有談納粹迫害的《我戴著黃星星》。諷刺的是戰爭至今沒能停止,而文學唯一能做的,只有透過一次又一次的描寫這些細節,來讓世人看見暴力如何永恆且深刻的影響被傷害的人,這不但是提醒,也是為了銘記那些不能痊癒的傷痕,而《行過地獄之路》又是這當中既全觀又最具力量之作。
《行過地獄之路》書名詩意且破題,取自日本「俳聖」松尾芭蕉作品《奧之細道》的英譯,最直接的說法就是「通往極北的窄路」,那是一條澳洲戰俘修築泰緬鐵路的死亡之路。這是一趟地獄之旅,澳洲作家理查.費納根像個受盡風霜的導遊,旅程充滿痛苦與辯證,他藉由作品拋出一個宏大的問題,反覆質疑探問,什麼地方才稱之為地獄?是被戰爭摧毀的扭曲人性?或是被愛拋棄的無助孤獨?
費納根用這本小說證明自己的筆不僅能寫,且兼具野心,《行過地獄之路》之所以迷人,在於他同時處理了愛與殺戮,明明互相違背衝突,但生命終曲,卻能將兩者匯聚於同一條河流。小說取材雖來自父親曾是日軍戰俘劫後餘生的家族史,費納根的文字卻少了受害者家屬的憤怒和責難,反倒多了份理解與同情:理解一個人的人格如何在戰爭中被一點一滴的消滅;也同情作為「人」這個角色,在被拋擲到戰場時無可避免的無知與懦弱。
全書以杜里戈這個軍醫角色貫穿故事,他絕對是個稱職的長官,掌握點算一群老弱破敗卻還得修築鐵路士兵的生殺大權,每一個早晨機關算盡的點兵加減算術都是場博弈,只是輸贏都是人命。
小說用倒敘回憶呈現,回推杜里戈的一生,中間再夾雜那場戰役的短暫時光,結構雖然層次分明,但前段讀來卻有點費力,最初納悶作者丟出的訊息過多,閱讀時叫人抓不準哪一條才是通往終點的繩索。但來到故事的三分之一,眼前迷霧漸散,這樣的體驗也與主角有某種程度的共感,從對當下發生的事件茫然無知,到陷入無能為力的噩夢打轉,最終帶著無法消除的痛苦遁入回憶。像跟著杜里戈走了人生一遭,感受到亢奮混亂後的過度疲憊。書寫方式破碎又深入細節,那原本一塊塊像散落拼圖的瑣碎鋪陳,最後被撿回原本設定的位置,每一句都成了最有力道的批判。
戰爭的本質是犧牲與殘酷,容不下慈悲的可能,但人性的複雜超出預期,沒有全然的善也沒有絕對的惡。所以小說裡有極大篇幅提到那些戰爭裡剩下的人,當年鑄下的錯根,最後像個鬼影般回頭啃噬自己。所以戰俘畢格羅終生都堅持孩子摺衣服的褶痕必須朝外,一個如強迫症者的慣性動作,潛台詞卻代表了這場帶來一輩子好不了傷疤的戰事。
費納根把冷硬的戰爭寫得恐怖失控卻無比柔軟,手起刀落,砍下的人頭都映襯著日本古典優美的俳句,相斥又互補的塑造出一種心靈上的幽暗與缺憾,即便弔詭冰冷,無可否認,他筆下的戰爭就是多了一層溫度與變態的美感。
他寫戰爭的消亡,可怖至極,寫愛情的烈焰和死寂更是不留餘地;小說裡寫杜里戈和情人艾咪的初相遇:「她的藍色眼眸燃燒如瓦斯火焰。狂暴之物。」寫他和妻子愛拉的婚姻:「他跟愛拉牢牢綁在一起,卻構成最無法攻破的全然寂寞,那是一種大聲吶喊、迴響轟然的孤獨,讓他一次又一次在別的女人身上尋找破除之道。」有別於戰爭的茫然沮喪,愛情至少還曾帶給他一絲絲痛苦的希望。
這個在戰場上忠於國家和職責的英雄,似乎已對忠貞精疲力盡,戰後的杜里戈一次次的默許自己出軌、拈花惹草。對於情慾的放縱無感,彷彿那個戰後英雄的榮光只是他行走在外的替身面具,靈魂卻早已永遠被封印在那場戰役裡。透過他的愛與背叛,也供讀者再三驗證這場戰爭所帶來的荒誕和虛無。
回應小說核心的叩問,什麼地方才是地獄?杜里戈相信希臘神話的懲罰是你永遠得不到最想要的東西。永無止盡重複相同失敗,或許這就是地獄。也許從那場戰爭之後他早已失去一切,他的靈魂、他的摯愛。他的人生,不管是他和艾咪或愛拉,一切都錯了,所有道路都是不可通行,沒有回頭路。
那道萬物之初就有的光,在戰爭當下就已被熄滅。
此後,無處不是地獄,因為愛也是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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