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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聽音樂

【專欄|B面第2首】陳德政:單車上的春風少年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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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水是我在班上最好的朋友。

我們同一年進了國中,被編到相同的班級,兩人都是高個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坐隔壁,一起在課堂上幹些調皮搗蛋的事,幫自己存活下來,否則上課實在太無趣了。

都是一些 13 歲男生能力範圍內的小奸小惡──看漫畫、吃零食、寫惡作劇的信給對面女生班的班花、趁老師寫黑板時用橡皮筋彈前排同學的後腦勺,或者交換改考卷時幫對方錯的地方塗上正確答案,再用紅筆畫上 100 分。


我們是稱兄道弟的哥兒們,臉上都有刺不破的面皰,留著矬矬的平頭(當時仍有髮禁),內心卻隱隱察覺,彼此在本質上是很不同的人,有著相異的成長背景和價值觀,那似乎也暗示著,等在兩人前方的會是很不一樣的未來。

他來自社區小學,一年級好幾十班,同學五湖四海;我讀的是人數稀少的實驗國小,同學各個品學兼優,教師辦公室的牆上掛著「請說國語」的告示。進國中前我被保護得很好,台語說不上幾句,彷彿1980年代的教育體制下,台語是某種野蠻的象徵,必須被禁絕,或至少不能擴散。

然後,眾聲喧譁的 90 年代降臨,林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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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底《向前走》滾石唱片出版,林強以新派的台語歌顛覆僵化的教條,他意氣風發地高舉右手,在台北車站的大廳唱歌、跳舞,穿著鬆鬆的高腰牛仔褲,中分的髮線是時代的印痕。

突然間,每一名被隔在首都高牆外的年輕人都想進城打拚,親眼看看那一棟一棟的高樓大廈,因為他們堅信,就像歌中描述的那樣,什麼好康都在那裡。而我還得再熬幾年才有資格坐上那班擁擠的北上列車,專輯發行時,我才小六。

不過,我的思想漸漸被那些歌曲解放了,台北車站的招牌由平面變得立體,那張「請說國語」的告示也在牆上褪色,它所代表的權威性持續在我心底崩解。林強讓許多人知道「沒關係,說台語也是可以的。」甚至是「說台語是酷的!」還有最要緊的一點──凡事並非只能有一種選項。


阿水的台語說得比國語還溜,成了我現成的台語老師,他先教我聽懂,再教我發音的方式。練習範本取用於 1992 年初,我們國一下學期問世的《春風少年兄》,整整一張都是鮮活的教材。

同為真言社製作,
《春風少年兄》的發行廠牌轉移至滾石與日方合資的波麗佳音,是波麗佳音在台灣編號 00001 的創業作。那時的青少年人手一卷卡帶,封面上的林強從中分換成小瓜呆的髮型,「我要剪成這樣。」很多學生直接拿著歌詞本的照片請理髮店的阿姨在動刀時參考。

同年稍晚,L.A. Boyz 也在波麗佳音出道,推出《閃》,帶動台語嘻哈的熱潮,其實,林強開始饒舌的時間更早些,第一首歌
〈溫柔鄉的槍子〉便在俗豔的那卡西電子琴伴奏下,以說書人的口吻道出一則買春的故事。詞句間暗藏的各種性的隱喻,我們似懂非懂,尾聲時女人欲仙欲死的叫春聲(還添加 echo 效果)更讓發育中的男孩聽得心慌意亂,只差沒將磁帶從卡帶裡拉出來,檢查究竟是哪一段被魔鬼入侵了。

一邊聽,阿水會用下半身對空氣做著前進突刺的動作,他在替自己的槍子暖身。

二十二年後,那卷卡帶已不知去向,我聽著後來再買的CD,聽出一些當初無法理解的東西,譬如
〈我是為你好〉的結構與音色都「非常 R.E.M.」(尤其口琴聲與林強如 Michael Stipe 上身的「嗚呼」),如〈玉蘭花〉的間奏原來取樣了George Gershwin 的〈Rhapsody In Blue〉

但我更想念的,是阿水的身影,若將每一首歌加在一塊兒,好像就能拼出完整的他,拼出我們曾經堅定不移的友誼:國二的帶動唱比賽,他在操場頂著烈日帶領全班跳著〈我的頭殼有問題〉,用手敲響自己的腦袋;午休時怪腔怪調地唱起〈拜六的晚時〉那句「Rock & Roll can touch my heart」,問我他的英文標不標準。

掃地時間摸魚打混,鸚鵡般重複著
〈花心大少爺〉那句「ㄆㄚˇ小姐」,和我打賭誰會比較早ㄆㄚˇ到馬子。

我們是升學主義掛帥的學校,國三能力分班,阿水不愛讀書,被流放到校園邊疆的放牛班。他加入幫派,成為進出訓導處的常客,每天中午訓育組長在玄關用藤條修理人時,會傳來幾聲慘叫,傳遍整個校區,我都擔心其中會聽到阿水的聲音。

聯考前幾個月他來「好班」找我,約我放學後到樓梯間碰面,他自己抽菸卻拒絕給我一根,他說我是好學生,不該碰那個。他靠著樓梯的扶手唱起
〈查某人〉,柔情似水地說起馬子的事情,他說畢業後想去車廠當黑手,賺錢比較快,才能快點把她娶回家。我覺得阿水的馬子很幸福。

沒和他同班後我的台語退步了,他叼著菸逼我和他一起唱
〈查某人〉,我唱得零零落落,他取笑我,我不介意,因為他是我兄弟。

最後一次看到他是 1994 年 8 月,我考上第一志願,暑假結束後就要開學;他準備去五專讀夜間部,學修車。我們和另一個朋友報名三對三鬥牛賽,地點在體育公園,我投失了幾個中距離,他搞砸幾個籃下的擦板球,我們第一場就被刷掉。

領完給淘汰者的贈品,我們騎車到健康路的冰店。他騎著一輛腳煞的單速車(台語喚作「咖動」),我騎的是彎把的捷安特,是考上好學校的獎勵。吃完冰,兩人騎回城東,他一直騎在我前面,騎車的樣子很輕鬆,已將球場上的失利拋在腦後。

騎到林森路與東寧路的路口,他繼續向前,我往右轉,我們的人生就此分岔。

那張專輯我最愛的一首是〈祝福您大家〉,陳昇作曲、林強填詞,由黃韻玲編曲。每當聽到那首歌,我總會想起阿水,想起那萬里無雲的夏日午後,我們騎著單車各奔前程時他轉過頭來和我說再見的臉龐,那麼徬徨,又如此篤定,那麼世故風霜,又如此青澀酸楚。

他還記得我們講過的話嗎?發達了嗎?是否為了養家活口做起小生意,過著為五斗米折腰的生活?

我仍期待哪一天回台南時,走在路上巧遇他的時刻,我希望我們都未被現實的社會改變太多,仍可在第一時間認出彼此,或許他也會想聽聽我二十年來台語緩慢的進步。

在那之前,祝福您大家。



給所有明日的聚會
給所有明日的聚會



陳德政
寫字的人,聽些音樂,看些電影,讀點書,走過幾個地方。有個部落格叫
「音速青春」,有本書叫《給所有明日的聚會》,第二本書將於年中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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