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天童荒太的長篇小說《悼む人》單行本初次照面,是在前去東京旅行的新宿東口紀伊國屋書店。
那天早晨低溫凜冽,雲層很低,我搭荒川都電到早稻田大學大隈講堂,才走一小段路,滂沱大雨落下,荒川都電因為某段線路故障停駛,我在月台等待一段時間,發現軌道已經出現小規模積水,只好斷念,搭地鐵「大江戶線」來到新宿,在地下通道晃來晃去,彷彿什麼神秘的磁場牽連,重新又走回十數年前就學時代經常通行的出口,在B1的咖哩飯賣店門前站了一下,也沒有特別的理由,只是在那裡發呆,體驗稍許時間流逝的蛛絲馬跡而已。之後搭乘那種只能容納一人身寬的書店內部扶手電梯,進入紀伊國屋書店,書店外頭的新宿通,大雨滂沱,沒有歇止的跡象。
沒想到中譯本的封面,那個心事重重的雕像,並沒有出現,我開始閱讀《陌生的憑弔者》,是在連續高溫超過攝氏36度的台北,我思念著那年凜冽的新宿東口紀伊國屋書店,自以為憑弔的儀式,是盡量不開冷氣,向那個早春的低溫依偎。
將近3公分厚度,將近450頁的份量,每次讀這種重量級的小說,都會當成一趟閱讀的長途旅程,但如此讓人一讀就不忍中斷的節奏,彷彿不願輕易搭上返國班機的情緒,明明是沉重的生死議題,卻像充滿期待的旅行一樣,下一個泊岸,都有不同的風景。
一個曾經因為錯過摯友週年忌日而開始四處旅行的青年「坂築靜人」,在各地尋找逝者離世的地點,打探他們「愛過誰?被誰愛過?受到誰的感謝?」以此進行憑弔儀式。
一個父子關係冷漠,婚姻破碎,專寫煽腥報導的雜誌記者「蒔野抗太郎」注意到憑弔者的行為,從不屑、質疑,到追隨的過程。
一個飽受家暴,殺了丈夫,服刑出獄的女人「奈義倖世」,意外成了憑弔者「坂築靜人」的同行者。
憑弔的理由是什麼?沒有過問逝者的生平功過,也沒有為他們祈禱一路好走,「我不懂死了活該的意思,不管哪種人,我都會憑弔……」「那個人愛過誰?被誰愛過?曾經因為什麼事情受人感謝?」坂築靜人成為憑弔陌生人的旅人,「我心想,『能不能感覺自己腳底下曾經躺著被某個人深深愛過的人,繼續旅行呢?』於是我開始小心翼翼地走路……」
「坂築靜人」的母親「巡子」理解兒子的憑弔模式,她自己是癌末患者,決定以自己準備好的方式,在家度過餘生。令她感到救贖的是,「癌症雖然是沒有人願意得的疾病,但是比起意外等突然的死法,上天給予自己時間準備或許反而是一種幸福……」
小說中,有許多關於死亡的故事,巡子因病早逝的哥哥,巡子丈夫那位幼年遭到戰爭轟炸逝去的哥哥,都在他們身上留下生存的陰影。當巡子的公公在海邊溺斃,接到警方通知時,「據說溺斃者通常面露痛苦神色,公公的儀容卻像安穩地睡著……縱然不是自殺,是否也抱著某種程度的死亡念頭呢……若是如此,總覺得最好不要哀嘆,而是以感謝和慰勞的話語送他一程……」
故事在幾位主角人物之間輾轉敘述,我對描述母親「巡子」的章節最為動容。自從醫生宣告她可以存活的壽命之後,她一直思考如何度過最後一個月,「一直在持續準備身後事……整理好存款,寫了遺書,死後請家人寄給熟人的謝函也寫好了……第一週用來確認死後的準備;隔週幫忙地區的秋季祭典,向常年生活至今的城鎮和附近鄰居道謝;第三週去滋賀旅行,想和好友、同時也是丈夫的妹妹見面,跟她告別,順道前往四國,再度對著公公去世的大海,雙手合十祝禱;第四週,除了到父母和哥哥的墳前祭拜之外,就是靜靜待在家裡,回顧盡全力一路走來的平凡一生……」
巡子還特別拜託菩提寺的師父,「我不要在額頭戴上那種三角形的布……好像會變成鬼跑出來……」
讀了中譯本,看到作者天童荒太在書末寫的「謝辭」,才知道日文單行本封面那個雕像,是雕刻家「舟越桂」的作品「人面獅身像」,作者看到雕像當時,覺得「清新而奇特、寬容而高雅、無暇而充滿神秘感,彷彿表現出『憑弔者』的精神象徵」,於是用相機拍下來,寫作過程中,一直放在書桌前面。
天童荒太花了7年的時間,寫完這個故事。今年夏天開始,由小說改編的舞台劇開始在日本國內巡演,舞台劇導演是曾經執導過《明日的記憶》和《自虐之詩》《20世紀少年》的「堤幸彦」,由向井理飾演憑弔者坂築靜人。
「能夠平等的憑弔每一條逝去的生命,才能讓我們公平的對待每一個活著的人」
我反覆讀著作者這段話,想起坂築靜人母親「巡子」的章節,覺得生與死,都是要謹慎豁達面對的事,如果可以準備好,那應該就是一種福氣了。
米果MIMIKO
寫小說、散文、棒球隨筆、部落格/重度網路使用者,很少看歐美電影與歐美翻譯小說,因為對西洋人有辨識障礙/喜歡書寫,但恐懼出書/想要靠書寫小說維生,但已經知道不可能。部落格【私‧生活意見】。最新作品有《慾望街右轉》《只想一個人,不行嗎?》《極地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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