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經典
──臺灣同志文學(小說)史論朱偉誠
「同志」一詞作為難以擺脫科學病態意含的「同性戀者」正面認同的自我改名,以致成為普遍通行的習慣用語,在我看來,堪稱現代中文在九○年代最具創意的挪用發明,從此高蹈冷肅的黨國用語染上如薰衣草般柔媚的紫色,再難恢復昔日舊觀,以致偶然聽到不知迴避的老套政治語言時總不免想入非非、繼而在確認之後仍覺莞爾。
而「同志」的這種用法既屬這十來年的新創,那所謂「同志文學」或「同志小說」,所指的豈不只是華語文學在上個世紀末有此說法之後的某一支特定創作風潮?主張這種看法的恐怕不乏其人,但我以為這其實可謂一種「歷史主義的謬誤」(historicist fallacy),因為:(1)中文「同志」的新用法固然後出,但其所欲表達的概念意識其實在此間早已流通多時,只是依附在「T」和「gay」這樣明顯的外來語之上;(2)任何文學分類範疇,嚴格來說,其實皆是事後發明的回溯應用,其歷史準確度固然必須注意,但更重要的毋寧是讓過去的文本在現下具有相關性的理解框架中發揮意義。因此「同志」(或lesbian/gay)作為一個在當前能夠產生意義的理解框架,其所涵蓋的範圍自然不必受限於它出現之後。
可是所謂「台灣同志文學」究竟起於何時?其具體領域為何?卻又是個更為棘手的問題。「同志文學」的概念既如上述,則凡是從同志觀點覺得能發生意義的文本都該包括(當然「同性戀」概念出現之前與之後的同性脈絡差異頗大,其不同必須彰顯),但真正麻煩的其實是「台灣」一詞。此類地理/政治範疇對於文學分類大體總是困擾多過幫助:因為人類歷史滄海桑田,自有記載以來,同一塊土地上的前後住民常分屬完全不同的語言文化,來去之間可能無甚牽連(譬如台灣早期的西班牙與荷蘭殖民統治與後來的漢人移民);至於「國家」則更是變化難定,其名稱性質既各代不同,在疆界領域上更是時有增減(譬如今日大陸的東北或西南也不是歷來皆屬於「中國」)。所以若有人堅持要以此類地理或政治範疇來界定文學,就會出現如「荷蘭人在統治台灣時期的寫作也算是台灣文學嗎?」或「元朝在今日中國境內的蒙古文寫作是否算是中國文學?」這類終究叫人左支右絀的問題(即不管答案是肯定與否都有問題)。所以一般標準的做法毋寧是以文學構成的媒介、也就是語言來界定文學,這顯然有其道理與操作上的便利。
不過這樣的操作顯然無法符合「台灣文學」此一概念之所以創發的文化/政治需求──即一種「集體身分認同」的打造──所以它必然得是個多語言的概念:即在原則上應該包括至少以各種原住民語、福佬話、客家話、古典中文、以及現代中文所寫的文學作品。可見「台灣文學」此一概念其實和「同志文學」一樣,同為因應當下文化需要所建構出來的概念範疇,因此在實際運作上難免有種種複雜麻煩之處。而兩者交錯相加,則所謂「台灣同志文學」在理論上所涵蓋的範圍不免相當廣袤駁雜,只是或許是相關研究尚未將眼光真正擺在此處的關係,目前實際有的材料其實仍集中於戰後用現代中文創作的文學作品,因此這也是本選集實際涵蓋的範圍所在。
編選標準與誌謝
以同志為主題的華文小說選,開始於台灣同志文學開始蓬勃發展的1990年代初,並不令人意外:郭玉文編的《紫水晶》(1991)首開其端,不過正如它封面上的副標「當代小說中的同性戀」所說,其所選內容集中於當時出現的相關作品。其後同志風潮開始之後,有盧劍雄編的、香港華生書店出版的《他他她她的故事》(1996),選集內容也是集中在當時,但涵蓋範圍則擴大為中國台灣香港(其中台灣作家的部份佔了將近一半);而紀大偉編的《酷兒狂歡節:臺灣當代QUEER文學讀本》(1997)內容則聚焦於台灣的「酷兒文學」。似乎只有開心陽光出版社的社長楊宗潤所編的兩冊「當代華文同志小說選」,《眾裡尋他》(1996)與《難得有情》(1997),設定內容為「時間自三○年代以降,地區涵蓋中、港、台三地,凡是和同志議題相關的短篇小說」,其範圍最為廣闊,且有足夠的歷史感。
而本書由於有近年來相關資料整理與研究之便,於是可以採取一種更具有歷史縱深的觀點來選擇呈現這些作品的整體形貌(因此入選作品的排序以其發表年代為準)。入選的作家都是在同志寫作方面持續經營有相當成績的作者,而其作品選取的標準,首要的著眼點則是其開創性與歷史意義,尤其是在同志作品曲指可數的時期更是如此,等到一旦邁入同志寫作蓬勃發展的時期之後(即歷史的考量不那麼重要時),才比較有餘裕來呈現個別作者成熟發展的面貌;但由於篇幅限制以及作品完整性的考慮,長篇小說又基本上排除在外。所以基於以上種種原因,所選的作品有時未必是一般公認該作者整體而言最好的同志作品:譬如白先勇選了他最早具先驅意義的兩個短篇,而不是最具代表性的《孽子》;朱天心選了少作〈浪淘沙〉而未能選她非常精采的〈春風蝴蝶之事〉;朱天文選了〈肉身菩薩〉而非《荒人手記》;邱妙津不選她的《鱷魚手記》或《蒙馬特遺書》等。至於書中還是有部分是節選,則是因為沒有其他適合的短篇可選,如吳繼文主要從事的都是長篇的創作;而曹麗娟沒選〈童女之舞〉而選了〈她的白髮以及其他〉,則是因為前者的題材較為常見而後者的開拓性十足。
所以眾多繁複的考量相互牽制影響,所以這本選集最終呈現的面貌,只能說是在種種現實條件限制之下儘量努力達到的最佳狀況,還有許多未盡如人意之處,只希望將來還有機會能夠加以補足修正。最後,這本選集的終於能夠成形,要感謝二魚文化主編巫維珍的概念發想、聯絡過程中許多朋友的不厭其煩(尤其是朱天心)、我的研究助理陳鈺欣、還有當然是各位入選作者的體諒與配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