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致芬芳
致芬與芳:
妳們好,呃,我是妳們的作者,天啊,好尷尬,然後更尷尬的是,這封信是要通知妳們:妳們的故事要被出版了。是的,被印刷、被實實在在地捕捉、可複製可貼上,甚至可以再度被搬演,將有別人會飾演妳們,而且是在我無法掌控的情況下。妳們再也不是劇場裡朝死暮生的幽靈,雖然不見天日卻也因此得以擁有無盡的自由。
咦?這樣的困境怎麼跟#MeToo很像?在說與不說之間,到底選哪個才能迎來真正的自由,換得好人一生平安?
我尚且沒有答案,無論如何,即使妳們的故事被公開了,到時候我只要說妳們是虛構人物就好了不是嗎?標註「改編自真人真事」有太多慘痛的先例,我不會上當的;如果我還殘存著一點氣力,請容我放在自保的狡猾。此外還有一個好消息:談簽約的時候,出版社說不會找任何人來寫推薦。妳們大概很難理解這是哪門子的好消息,也看不見當我聽到這個消息時表面平靜但內心有多澎湃——是啊!我是多不希望妳們跟這圈子有太多牽連,那究竟為什麼還要寫?是啊,身為一個創作者,我很矛盾。
畢竟我已經有十幾年無法走進書店好好翻開一本書了,寫完《藝術之子》剛好十二年,現在又多加一年。對別人來說不過是稀鬆平常支配時間的權力,對我來說卻無疑是踩地雷般的自殺行為,屢試不爽。就好比在寫這封信以前我實在太焦慮,於是走進一間咖啡廳,拿起架上一本書名特別吸引我的書,讀完第一章,心想,真好,原來這就是自由的感覺嗎?是想要找時間再好好讀完的書呢——和這個念頭同步進行的是我的動作:我闔上書,想再確認一次書名,然後就在書封看見了他的名字。我的藝術之子。盛情推薦。書沒有掉在地上,在這麼危急的時刻我還是得體的,掉在地上的是我的胃酸。我不噁心別人,我噁心的是我自己,事隔多年,我們的品味還是都好,都好。
所以人生可以清清爽爽地活該有多不容易?我起碼要杜絕掉妳們被蓋上某人名字的可能,就算有一天要與對方的名字一起被陳列在架上,也是正正當當,這是我唯一能為妳們做的。
妳們好嗎?公平起見,想先跟妳們說說,關於我的近況。
雖然無法預知妳們是否會對這個話題感興趣,還是這一切不過是承擔作者之名的某種自我膨脹自作多情自問自答,不過在信件投遞出去以後、對方回應以前,這段陷落的真空時光就不關我的事了吧?寫信人的心事只停留在停筆的那一刻就好——創作也本該如此,但怎麼會都與妳們揮別一年兩年了我卻始終放心不下。
走過十二年來到最近一年兩年發生太多事太多口號,有一個大的標籤大的洋流大的颶風眼看著就要將妳們捲入並囊括在內,然而最初我想到妳們時還是與世無爭的,所以我選擇沉默,不願讓妳們或讓我自己成為高舉旗幟或旗幟上描繪的一份子,這或許也是自私的。選擇沉默,更因為大聲疾呼的有話語權的那群很可能正是另一群人的XX之子,XX可以冠以任何領域、任何的熱愛。而我的原意僅在於呈現暗面的故事。那五個英文字母,「我也是」,也是什麼呢?後面接著的每一個故事從來不是相同的。我已很久不敢連成一句話去講,在和別人有著相同感動相同生命經歷時手舞足蹈興高采烈地去講,把兩顆音符串成一發尋求認同的子彈,往別人同樣熱烈的眼眶射去。我的生命靈數是五,五的意思是自由冒險,但我竟把自己活成了這麼一副彆扭畏縮的模樣。
想盡量遠離網路社交,不知不覺躲進廚房,不很久以前還只會煮泡麵頂多放把菜打顆蛋的我,忽地如武林好手在火星與油花之間凝神走跳,放多少鹽、加多少水,全憑直覺,還特別重視顏色,動筷之前先開眼。另件怪事是連運動賽事也看得津津有味,全身心投入像場上選手背後靈似地,和他同情共感了,甚至跟著賽事高低起伏吼出聲音——怪了,我的身體怎麼還能再自然地振動呢?
不很久以前,我還只能握著杯子的手把,撫摸著桌子的邊緣,但沒有辦法理解桌椅的意義。我是個難有實感的人,世界的意義於我而言在於高高在上,只有在打高空的藝術之美中我感覺活著,我飛翔,至於其他所有形而下的肉體碰得著的都太低下了我搆不著,太入世了,讓身心太健康強壯我會有罪惡感。花了十二年有意無意地矯正這毛病,直到近來每天著了魔煮出一桌又一桌的菜,不用看食譜,道理只存在我與食材之間。過去被我忽略模糊成小事的民生問題終於被認可成日復一日的民生大事。
「原來我開始生活啦。」多矯情的一個宣言,一聲喟嘆,極其不幸地卻是千真萬確,不幸的是原來在此之前怎不明白死透了多長一段時間。
「藝術它是否可以含有巧言令色的成分?」都還記得林奕含第一個要叩問的是這個。凡是歷經這麼長時間落地的女孩都懂,從學藝股長什麼什麼小老師飛躍成文藝(美)少女再被折翼打落,光是血淋淋同意了這句話還不夠,光是從此辨識得出巧言令色成分之血腥也還不夠,女孩們要學會的不是閃遠自保,而是如何完美地微笑、恰到好處輕輕鼓掌。五指朝著的不是江湖賣藝人,那好解決,最怕是高踞殿堂的大藝術家,舞台燈亮了他還要迎接掌聲,可是黑暗中觀眾席的門還沒開,妳走不掉。
諷刺的是我也只懂得用藝術訴說這個故事,同時安心於無論是我或是妳們都不會被任何人膜拜,殘缺的怯懦的不會被推崇。這個故事可不可以不要負擔鼓舞人心的責任?真實世界中我還得進行一場又一場陽光的展演,我還想相信唯有在虛構中才得以完成我的真實,破碎的,留白的,無以名狀,沒道理的。
我的日子一樣仍在不見天日的排練場與日光中轉換明滅,我讓妳們離開,自己卻苟延殘喘地留了下來。憋了這麼久,其實這封信是想和妳們說對不起。是我禁不住誘惑,說是不好說又一說再說,讓妳們從劇場再次現/獻身劇本,原先妳們只需要承受一週末的燦爛花火焚身,演完便能回歸於無人知曉的死寂,漸漸被淡忘,等黑字烙印在白紙上就太殘忍了。
但願妳們得空回信,千萬別是光在我一手打造出的地獄中存活下來就已經夠忙,無暇其他。如果可以,請妳們原諒我,原諒我在有機會一頭鑽進那五個英文字母的大傘下仍選擇讓妳們保持緘默。成為一個勇敢發聲的角色多好啊,不過我還想再多淋一會兒雨,或許淋一場無盡的雨是日常,萬里晴空是神話。
臆想歲月靜好
郁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