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讀者共和國的導遊
莊信正(美國印第安大學比較文學博士)
作家身後的名譽往往因一時的風尚而或升或降,在兩輯《普通讀者》中吳爾夫夫人屢屢談到這個現象。一九二八年指出二十年前梅瑞狄斯從最高峰急劇下跌,已經看不出繼起的小說家受過他什麼影響。一九三一年她注意到白朗寧夫人生前位高望重,凌駕克麗絲蒂娜.羅塞蒂,過世後則被打入冷宮,反而屈居羅塞蒂之下。「命運對她很不好」。正好相反,命運─—我們姑且借用這個措辭─—對吳爾夫很好。六十多年來她的各種遺著大都既叫好也叫座,盛行不衰。小說有幾種已被搬上銀幕,小冊子《自己的房間》(ARoomofOne’sOwn)和《三枚金幣》(ThreeGuineas)成為女性主義者必讀的典範。她已被公認兼為卓越的散文家和批評家,現在美國坊間到處可以買到她的日記五卷、書信六卷、論文六卷,以及單行本的評論和回憶錄等。(傳記已有多種,一九九六年還出了一本,長近九百頁。)《普通讀者》(一九二五)和《普通讀者第二輯》(一九三二)尤其始終為人傳誦。(一九四○年底曾計劃編寫第三輯,因自殺而未成。)吳爾夫小時候沒有受過正式教育,而在家中學習(像與她同世紀生的女作家如白朗寧夫人和羅塞蒂等)。父親斯蒂芬(LeslieStephen)在她誕生那年擔任多卷皇皇鉅著《國家名人傳記辭典》(TheDictionaryofNationalBiography)的創始主編,這位大學者藏書豐夥,吳爾夫隨母親課讀之餘主要待在父親的書房,得以博覽群籍;終其一生手不釋卷。斯蒂芬生前嘗自編一本文集《書房時光》(HoursinaLibrary),他女兒也寫過一篇文字用同樣標題。這個背景直接影響吳爾夫的寫作,連小說都帶濃重的書卷氣。《普通讀者》書名起初想直截了當就叫《閱讀》,其實叫《書房時光》也未嘗不可;至終根據約翰生博士〈格雷評傳〉(LifeofGary)一個片段定名,並臨時撰一導言鄭重地放在第一輯前面,引了該片段,第二輯乾脆印在扉頁,開宗明義表示她心目中的對象不是專家學者,而是兼具「創造本能」和想像力、洞察力及判斷力的「普通讀者」。這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她下筆的態度:通常夾敘夾議,像約翰生那樣討論作品時不忘介紹作者;深入淺出(幾乎從來不用批評術語),使文章富有情趣,使讀者愛不釋手。吳爾夫對傳記始終極感興趣,承認其不可抗拒的誘惑力,指出人們往往耽讀作家生平而忽略作品本身。但是看她的文章時我們倒會不僅對作家也對作品興起強烈的好奇心。除上述兩本女性主義論著以外,吳爾夫的批評文字談女作家者也特別多(報刊約稿時難免會考慮到她的性別)。她指出直到維多利亞社會「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仍積重難返,如勃朗特姐妹和喬治.愛略特發表文章都使用男性筆名,儘管她們才高八斗,絲毫不遜於大男子。她屢用「完美」這類字眼極力譽揚珍.奧斯汀,斷言她的小說沒有一部失敗,都可永久傳下去。她在推崇夏洛蒂.勃朗特之餘認為她不如妹妹愛彌麗,並預言後者的詩可能比小說傳世更久(到目前為止尚未成為事實)。有的論者視吳爾夫為愛略特最真實的繼承者。為了寫專文她花了幾個月工夫重讀這位前輩的著作,仍覺興趣盎然,使她驚喜交集。《米德爾馬奇》(Middlemarch)尤為圓熟之作,堪稱給成年人看的少數英國小說之一。美中不足的是愛略特的人物太過狹隘,對話往往太多太久,遣詞造句也欠精當。但是完美也有其束縛性。吳爾夫發現愛略特、梅瑞狄斯和哈代等人縱然不完美,卻勇於突破、實驗,而這是必要的。做為現代主義的重要前驅,她同貝內特進行論戰時責備他、威爾斯和高爾斯華綏固步自封,她自己和喬伊斯、T.S.艾略特等人寧願另闢蹊徑。〈論現代小說〉可能是她最有影響的論文,相當於一篇宣言,其中著重批評了三位已成大名的傳統作家,重申必須創新,必須走出一條新的道路。隔了八十多年,現在已經證實了她的遠見。這裡有另一著名的公案。吳爾夫與喬伊斯同屬現代主義陣營(兩人生於同年歿於同年),她卻斥《尤利西斯》(Ulysses)「一塌糊塗」,使她感到「困惑、厭煩、失望,彷彿面前是個坐立不安抓撓粉刺的大學生。」後來自承或許有失公正,但仍反對艾略特把《尤利西斯》與《戰爭與和平》比美。在日記中反來覆去表示對這本現代主義代表作之一的矛盾心情。更耐人尋味的是《戴洛維夫人》(Mrs.Dalloway)比《尤利西斯》晚出三年,而二者相似之處不像是巧合,例如背景都是一個城市(都柏林/倫敦),情節都發生在六月的一天之內,技巧都著重利用內心獨白,都有瑣屑雜碎之嫌。無形中顯示了她對喬伊斯的肯定。自己就是一流小說家,吳爾夫討論小說時常常入木三分。她主張必須含蓄幽婉,切忌淺露。喬叟敘事曲折跌宕,只提出問題而不提供解答,他的著作賴以長遠保持新鮮感。奧斯汀不同凡響的藝術技巧是不寫之寫,留下想像空間讓讀者心領神會。哈代最成功處在於給讀者一些印象(impressions),最失敗時淪為辯論(argument)。夏洛蒂.勃朗特在這方面勝過哈代,因為她對人生的種種問題不做解答。梅瑞狄斯則壓制不住自己的意見,動輒通過人物進行說教。本書大都談英國文學(第二輯全是),但特別使我感動的是關於外國文學的三篇。吳爾夫論蒙田一文提出許多精闢的看法,讚他不走極端,拒絕說教,堅持自己與常人無異;最後引蒙田有名的座右銘作結:「Quesaisje?」(「我知道什麼呢?」)。是否成熟是她進行評論時不斷強調的標準之一。在她看來,英國作家與法國作家相比,前者是小孩子,後者是成年人。蒙田和錫德尼間似乎長幼有別,後者寫名著《阿卡狄亞》時是不到三十歲的貴族青年,常常予人率爾操觚的感覺。與赫茲利特站在一起蒙田顯得胸懷遠大,對萬物抱著同情心而廣為容納。吳爾夫常舉法國諸大家如拉布呂耶爾、盧梭、福樓拜等做為本國同胞的榜樣。〈論不懂希臘文〉(她十五歲起鍥而不捨學希臘文,頗有造詣)提到讀荷馬《奧德賽》時我們急於看後事如何而像小孩子般不能釋手,「但是裡面沒有任何不成熟之處;裡面全是成年人。」她那時候俄國作品英譯不多,讀者相當陌生。她對契訶夫、杜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的論析再度顯出真知灼見。契訶夫也只鋪陳問題而不解答,這就同維多利亞時代大多數英國小說的「大團圓」結局大異其趣;效果很好,讀後餘音繞梁,不能忘懷。杜思妥耶夫斯基筆鋒如驚濤駭浪,洶湧澎湃,令人難以抗拒,反應緩慢的英國讀者會感到惶惑不安。至於托爾斯泰,吳爾夫譽為最偉大的小說家;他有廣大的包容力,眼觀八方,洞察秋毫,遂能得心應手,揮灑自如。經典著作非讀不可。在本書所收或未收的文章中,吳爾夫都強調評價新近作品必須拿經典—─如莎士比亞和彌爾頓—─做為準繩。兩輯內容大體按時間排列。前輯開頭是喬叟、希臘文學、伊麗莎白時代(兩篇)和蒙田。後輯首篇談伊麗莎白時代,是為出書而特別寫的,形同序言;隨即是約翰.鄧恩和錫德尼,依次談到當代。儘管如此,無書不讀的吳爾夫對許多次要作家也瞭若指掌,談起來娓娓動聽。她相信開卷有益,甚至說壞書也使我們獲益良多。她討論的對象有的並非重要作家或作品,但是不要緊,我們照樣樂於欣賞她—吳爾夫夫人—的文章、看法。她說散文的主要宗旨是娛悅心神;《普通讀者》就是這位博學深思的小說家、散文家和讀書人殷殷為她所謂「偉大的讀者共和國」留下的雅俗共賞的床頭書。
推薦序一
並不普通的讀者
朱嘉漢(作家)
長久以來,我一直深愛著大讀者型的作家。譬如艾可、波赫士、納博可夫、季聶、大江健三郎,我感覺,不論作家的性格表現如何地與世隔絕或孤高、其作品如何地晦澀難懂猶如行走於無人之僻徑,在閱讀上他們都是豐富而多彩的,且擅於交流,並珍視他人的作品勝過自己。
我總喜歡作者之餘,除了網羅作品之外,也試圖窺看這些作者的書架。無論從演講集、日記或訪談,去試圖建立秘密的書單、思想的系譜傳承,理解他們的品味、評價,再猜想一個作家是如何煉成的。
吳爾芙當然是如此。作為讀者,我們幸運之處在於,《普通讀者》裡,不僅可以看到她讀了什麼書,如何看待與品評作品。我們亦可以知道她如何閱讀蒙田、珍·奧斯丁、笛福,或是知道她如何看待當代的文學。甚至再靠近一點,告訴我們「如何閱讀一本書?」,知道她在怎樣的姿態下閱讀,並手把手帶領讀者一起體驗文學的可親之處。
是以,「普通讀者」一詞,不僅是吳爾芙的自謙之詞。重要的是她這些文字所訴說的口吻,是面對著「我們」這些普通讀者,並且彷彿她站在我們身旁。
單論文學成就而言,或是文學的識見而言,吳爾芙絕不是普通的讀者。然而,還原她的策略,所謂「普通」,是相對於專家與專業。由於專家意見,對文本的詮釋背後,充滿著權勢,藉以建立自身不容挑戰的話語權,才使得其他非專業讀者變得普通。吳爾芙則站在反面,高唱普通讀者的權利,因而讓普通讀者也變得不普通:作為讀者,我們完全有權利獨特,因為我們如此普通。
過往在閱讀《普通讀者》時,我每每想到吳爾芙也熱愛的蒙田。同時,我也認為,蒙田所奠立的隨筆(essay)傳統,《普通讀者》的書寫形式,也繼承了當中最精粹的部分。如同蒙田,吳爾芙的大部分教養來自家庭,他們並未受惠於體制教育,更偏向個偉大的自修者。他們對於體制裡的知識與慣習,種種作態與僵化的思想毫無興趣,因此,如此採取隨筆這種自由卻誠實,貼近於自身生命對讀者訴說的文體,最適宜展現吳爾芙的文字與思想魅力。
在隨筆中,我們見到吳爾芙平易近人的一面,如此聰慧、博學、優雅且意外的幽默。如果還沒太多機會閱讀她的隨筆作品,《普通讀者》是最好的入門。
只要我們開始閱讀,確實會發現,如同吳爾芙所說的,我們能以我們的方式,以我們的想法與這些書本對話。
的確,作為讀者,沒有需要什麼額外的獎賞,因為我們熱愛閱讀。
推薦序二
「我恨,我愛」:閱讀的喜怒哀樂
鄧鴻樹(台東大學英美語文學系副教授)
一九九六年美國杜克大學英文系有位名師發表一篇標題聳動的文章〈一位前文學批評家的遺囑〉,公開宣示「他熱愛文學」。
文學家愛文學應是理所當然,為何要自我爆料才能引人注目?原來,一九七○年代以來,文學理論席捲美國學界,作品被化約成「病徵」,要靠理論才能「揭發」,閱讀成為一種反動,沒人在乎作品賞析。這位教授喜愛閱讀,受不了公式化閱讀的歪風。他一針見血點出:「跟我說你的理論門派,我就能預測你對任何一部文學作品會有什麼看法,尤其是你不曾讀過的作品。」近幾年,許多學者驚覺文學理論反客為主取代文學的地位,呼籲導正閱讀的情感教育,重視閱讀的樂趣,以傳承文學價值。
「閱讀樂趣」正是《普通讀者》的關鍵詞。本書集結上個世紀初吳爾夫發表於報章雜誌的書評短文,訴求明確,百年後仍與當代讀者密切相關:「我們應當怎樣對這個紛繁渾沌的世界加以梳理,以便從我們的閱讀中獲取最深刻、最博大的樂趣呢?」
吳爾夫口直心快,既讀書也讀人,毫不隱瞞自身好惡。例如,她從《魯濱遜漂流記》一個不起眼的陶罐看出作者的特殊視野:「還有什麼理由不感到完全的滿足呢?」。她認為《傲慢與偏見》展露作者「既是刀子嘴、又有軟心腸」的矛盾性格,不禁感嘆:珍.奧斯汀若能多活幾年,很可能會以更完美的手法「寫出生活的本質」。她對《簡愛》既愛又恨,卻很肯定作者的成就:「內心之火搖曳不定的紅光照亮了她的書頁。」《咆哮山莊》「似乎把我們所知道的人類特徵都撕個粉碎,然後再對這些無法辨認的碎片注入強勁的生命氣息」。《黛絲姑娘》能讓讀者「從生命強加給我們的束縛和瑣屑中掙脫出來」。
早在現代小說萌芽之初,吳爾夫已有先見之明:普通讀者是文學的守護人。這群人讀書「是為了自己高興,而不是為了向別人傳授知識、也不是為了糾正別人的看法」。這是《普通讀者》最發人深省之處。
沒有讀者就不會有文學。普通讀者「為了愛讀書而讀書」,對作者具有潛移默化的影響力;他們閱讀的喜怒哀樂是文學滋長的必要養分。因此,吳爾夫以身為讀者為榮:「正因為我們會愛會恨,才使得我們與詩人和小說家之間的關係密切到難以容忍第三者在場的程度。」
滿腦子文學理論的批評家是否聽得進這番箴言?沒關係,讓我們循著吳爾夫的腳步投入普通讀者的懷抱。雖然在文學的世界有時會鬧不愉快,卻有彼此相伴,不怕會有無心閱讀的第三者前來搗亂。
推薦序三
閱讀的華麗冒險
鄧宜菁(本文作者為清華大學英語教學系副教授)
何謂閱讀?該怎麼閱讀?如何看待讀者與作家和作品間的關係?對於這些問題,吳爾夫的《普通讀者》給了我們最具詩意的答案。
書中論及許多知名的英國作家:喬叟、狄福、華滋華斯、司各特、珍•奧斯汀、勃朗特姊妹、喬治•艾略特等。除了過往的作家,吳爾夫也關心同時代的作家,像是康拉德、喬伊斯。討論英國作家之餘,吳爾夫亦顧及外國作家(蒙田、托爾斯泰)。她特別關注女性作家,尤其是她們筆下的女性人物,比如喬治•艾略特小說中的「婦女的世界」。
《普通讀者》雖然聚焦於小說,但也討論其他的文學類型,如詩歌、戲劇、隨筆、書信、傳記,並適時點出其特徵。值得注意的是,吳爾夫特別強調隨筆必須「純淨」,但是又不能「流於單調、死板」。
本書展現了吳爾夫不隨波逐流、人云亦云的性格。她總是大膽真切地表露自己的品味與好惡。舉例來說,她在字裡行間充分流露對哈代的敬重與喜愛。而另一方面,她對同時代文學的弊病亦直言不諱:「當代作品的許多精華似乎是在壓力之下,用單調乏味的速記記錄下來的。」吳爾夫勇於挑戰主流價值,並且慧眼獨具,挖掘作家相對邊緣的作品,像是珍•奧斯汀晚年的小說《勸告》(Persuasion),從中看到作家的轉變與種種發展的可能。
吳爾夫不會套用特定的方法或模式去強加在作品之上,只是儘可能貼近作品,傾聽作品。她抱持開放的態度,每每總能根據個別作品的屬性,見招拆招,找出適當的切入點,做出合宜的判斷和評價。
極其風格化的書寫是吳爾夫式閱讀的一大特色。在分析小說或其他文學類型時,她大量借助各種修辭譬喻(明喻、隱喻、擬人法……)。她尤其偏好隱喻的串聯。常常多個相關的隱喻接續出現,創造出絢爛眩目的畫面。例如,「讀著〔史蒂文生〕的隨筆,我們不免擔心:這種題材,在這位匠師巧手的擺弄之下,恐怕會有耗光用盡之時。鑄塊如此之小,加工卻一直不停」。書中的許多片段乍看之下猶如小說的敘述或描繪,生動活潑,輕快中帶著詼諧,十分引人入勝。
細讀《普通讀者》,我們不難發現吳爾夫提出的論點和現代、當代批評間的緊密連結。雖然使用的語彙不同,但許多的概念頗為類似。她對作家生平的關注,對創作活動和創作動力的觀察可以與佛洛伊德相互呼應。她注意到小說演進和現實再現的問題,特別是人和世界的關係、大自然的角色和物質的意義(尤其是在她討論《魯濱遜漂流記》的文章中)。其中不少關切的要點接近瓦特(IanWatt)《小說的興起》(TheRiseoftheNovel)和羅伯(MartheRobert)《起源小說與小說起源》(Romandesoriginesetoriginesduroman)。
吳爾夫剖析小說敘事時觸及諸多面向,像是情節鋪陳和敘述視角的問題。但,毫無疑問,她的人物研究遠較其他部分更為重要。她認為每位作家有獨特的營造人物的方式。比如,「康拉德的人物基本上都是簡單的、英雄式的」。她也注意到人物的生成,認為人物可以道出作家的欲望。這解釋為何喬治•艾略特的人物身上出現「作者的影子」。欲深入理解《普通讀者》中吳爾夫對人物形塑、人物類型和功能的想法,我們不妨參酌佛斯特(E.M.Forster)的《小說面面觀》(AspectsoftheNovel)和普洛普(VladimirPropp)的《民間故事形態學》(MorphologyoftheFolktale)(這三本書問世的時間亦相去不遠)。
除了分析小說,書中還有不少篇幅闡述作者和讀者的關係。吳爾夫點出作者和讀者間存在愛恨交錯的親密關係。在她看來,作家「鄙視讀者」,卻又「渴望讀者」,在寫作時會將讀者納入考量,會不斷「意識到讀者的存在」。她希望讀者揚棄先入為主的看法,「嘗試著去適應〔作者〕,成為他的創作伙伴和助手」。吳爾夫關切閱讀主體、閱讀行為、閱讀時投注的情感和欲望,尤其閱讀作品所帶來的愉悅。這種種都不禁讓人想到巴特的《S/Z》和《文本的愉悅》。
《普通讀者》收錄的文章包羅萬象,十分豐富,可以看出吳爾夫涉獵之廣、著力之深。淵博的學識讓她能夠旁徵博引、觸類旁通。書中討論文學作品和創作活動的各個面向,兼顧內緣研究和外緣研究,不僅是作家學思歷程的記錄,更可作為書寫和創作的指南。
作為一個讀者,吳爾夫親身實踐了她所宣揚的理念。她不斷透過反覆閱讀同一作品以及大量閱讀不同的作品來磨練及檢驗其判斷力。時間的淬鍊再加上敏銳的洞察力和恣放的想像力讓她總是能抽絲剝繭,直指核心,看到作品的獨特性。她讓我們領略到,每次的閱讀都像是一場新奇的探索和冒險。吳爾夫喜歡閱讀也享受閱讀。當她以深入淺出的方式,生動的語彙和譬喻,創造出一個又一個動人的場景,讀者亦如沐春風,不由自主沉浸其中,感受到閱讀的樂趣和愉悅。無庸置疑,《普通讀者》的確是普通讀者的良師益友,持續鼓舞著每一個閱讀的心靈。
序
普通讀者
在那些設備寒傖,稱不上圖書館,而收藏的書籍倒也不少,可供平民百姓閱覽求知的地方,很值得把約翰生博士〈格雷評傳〉(LifeofGray)裡的一句話特別抄寫出來:「能與普通讀者的意見不謀而合,在我是高興的事;因為,在評定詩歌榮譽的權利時,在高雅的敏感和學術之後,最終說來應該根據那未受文學偏見污損的普通讀者的常識。」這句話定義了普通讀者的性質,賦予他們的讀書目的以一種神聖意味,並且使得這麼一種既要消耗大量時光,又往往看不出實效的活動,由於這位大人物的讚許而受到認可。約翰生博士心目中的普通讀者,不同於批評家和學者。他沒有那麼高的教育程度,造物主也沒有賞給他那麼大的才能。他讀書,是為了自己高興,而不是為了向別人傳授知識,也不是為了糾正別人的看法。首先,他受一種本能所指引,要根據自己能得到手的一星半點書本知識,塑造出某種整體—─某位人物肖像,某個時代速寫,某種寫作藝術原理。他不停地為自己搭起某種建築物,它東倒西歪、搖搖欲墜,然而看來又像是真實的事物,能引人喜愛、歡笑、爭論,因此也就能給他帶來片刻的滿足。他一會兒抓住一首詩,一會兒抓住一本舊書片段,也不管它從哪兒來的,也不管它屬於何等品類,只求投合自己的心意,能將自己心造的意象結構圓滿就成了,又總是這麼匆匆忙忙,表述又不準確,而且膚淺—─所以,以批評家來看,他的缺陷是顯而易見,無需指出了。但是,既然約翰生博士認為,在詩歌榮譽的最終分配方面,普通讀者有一定的發言權,那麼,將自己這些想法、意見記錄下來,也還值得一做,因為,它們本身儘管微不足道,卻能影響如此重要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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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我愛、我受用:吳爾夫的閱書隨筆
廖炳惠 清華大學外國語文系教授
《時時刻刻》這部電影風行一時,讓許多觀眾對吳爾夫(VirginiaWoolf,1882-1941)的生平與著作感到興趣,可惜小說家在電影中不斷被呈現為一位患得患失、歇斯底里的女性,這部電影所造成的負面效應可說遠超過積極進取的面向。事實上,我們從吳爾夫本身的諸多文學作品,尤其是她的閱讀隨筆《普通讀者》(TheCommonReader)當中,均不難看到優遊自得而又溫和謙沖的吳爾夫。
《普通讀者》是吳爾夫長年來針對古典文學、英法現代文學,尤其在她心目中具足分量的女性小說家及其著作,所提出的個人閱讀心得。開宗明義,她引用十八世紀英國文豪約翰生博士(SamuelJohnson)在〈格雷評傳〉裡的一句話,說明普通讀者有其可貴的共鳴意見:「能與普通讀者的意見不謀而合,在我是高興的事;因為,在評定詩歌榮譽的權利時,在高雅的敏感和學術之後,最終說來應該根據那未受文學偏見污損的普通讀者的常識。」一位普通讀者「讀書是為了自己高興,而不是為了向別人傳授知識,也不是為了糾正別人的看法」,純粹是「受一種本能所指引」,在書本之中,獲致「引人喜愛、歡笑、爭議,因此也就能給他帶來片刻的滿足」。雖然普通讀者的觀點不一定相當準確或深入,但是讀者心中的意象架構,卻已圓滿成就,儘管看似微不足道,其實有娛情悅性的重要結果。 在書的最後一篇,吳爾夫更以一則寓言作結,說明閱讀並不是為了達到某種目標,讀書的樂趣本身就是閱讀的最終目的。她寫道,在最後審判的那天,當偉大的征服者、律師和政治家紛紛前來接受獎賞之際,萬能的上帝看到腋下夾著書的讀者走近時,也只能轉過身來,不無欣羨地對彼得說:「瞧,這些人不需要獎賞,我們這裡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他們,他們一生愛讀書。」也就是說,每一本書都為普通讀者提供一座嶄新的伊甸樂園,引他們入勝,其中的美妙即使是天堂也無法比擬。
在《普通讀者》一書中,吳爾夫主要從英國文學談起,以玫瑰戰爭、坎特伯雷故事切入,由房子到人物的思想、興衰事蹟和情景氣氛,乃至閒言碎語所拼湊出的鄉間愛情、歷史悲劇等,無不侃侃道出。吳爾夫以敏感的筆觸,透過幾則《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的段落例證,凸顯出喬叟具有傑出說書人的天賦。在閱讀的過程中,吳爾夫也提及身體、性別、知識和信仰等多樣問題,尤其特別關注凡人瑣事。她對希臘文學、文藝復興戲劇、蒙田散文,乃至女性作家作品的評論,可說是在簡述之中流露出精妙,進一步鋪陳出她的女性文學史觀點。尤其就奧斯汀、勃朗特姊妹、愛略特等女性作家及其小說世界的人物內心奧秘、強大力量、激情義憤,去解釋其故事瑣碎細節,翻轉一般大眾對女性作家的疑慮。這些論點在吳爾夫其他的著作中,如《女性與小說》和《個人房間》,有更加系統的發揮。當然,吳爾夫有她個人的愛好、偏見及主觀評價,有不少翻案之文學史預期並未實現。但是,她通常以故事比較之方法去討論文本,縱橫古今書海,有贊有評,見地獨到,實令人激賞。
這本集子的中譯本將《普通讀者》一、二輯完整呈現,譯者雖達六位之多,但大致維持信實雅典之文字,在每篇文章之內,也附上精簡的摘要,便利讀者掌握內文重點。書之導讀由莊信正先生執筆撰寫,仔細勾勒出全書之定位及其貢獻。中譯本問世離原書(第一輯一九二五年,第二輯一九三二年)相隔近八十年,可說是對吳爾夫遲來的致敬。細品《普通讀者》其中的書評及文字,不禁使人遙想吳爾夫坐在爐火前,望著窗外,與古今作家神遊的景觀。這種圖象在目前求速成、逐名利、愛搞笑的知識經濟體制下,可真是令人緬懷的另類現代經驗。吳爾夫之閱讀心得大致是「我讀、我愛、我受用」,與當時流行的文化菁英印象式批評或文藝社會學式的閱讀大眾市場此兩大潮流對照起來,格外顯得親切深入,能夠引起更多的共鳴。──中央副刊《書海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