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一本書，不會只有一種觀點。
「作家讀書筆記」加強版，邀請兩位作家閱讀同一本書，一書各表各自解讀，與讀者分享他們到底看到了什麼。
讀書人❶ 吳佳璇
精神科醫師，蘋果日報及康健雜誌專欄作者，著有《謝謝你們，我的離島病友》《罹癌母親給的七堂課》《戰鬥終了已黃昏》等書。近作為《醫療自主時代》。
45歲那一年，我的腦子常常閃過：外婆在這個年紀當外婆，媽媽那時有個念高三的女兒，那你呢？
剛出現這個念頭，自覺有點無聊，身為一個喜歡舞文弄墨，也認同自己醫療專業，且執業將邁入第三個十年的精神科醫師，怎麼會被這種問題「困」住？
成年孤兒
後來，孩提時外婆家生活細節、入小學後重回父母核心家庭，以至於外公外婆老病死等過程逐一浮現，我又以為，自己將構思一部大河劇般的作品，講生於大正昭和之交（1924年）的外婆、二戰戰火方酣（1942年）的母親，和自己的三代女人故事。未料馬齒徒長兩寒暑，直到近日拜讀臨床心理專家亞歷山大．李維（Alexander Levy）所著《成年孤兒》才豁然開朗，原來，這仍是一個哀悼喪親的過程，我感嘆同樣年紀，外婆和母親的生命將一天熱鬧過一天，我卻已失去她們，必須自己過生活。
2008年一月，85歲的外婆在我父母家作客期間驟逝，距外公去世十年有餘。回顧那十年，或許剛巧專業生涯伊始，也可能早有意識，我刻意以專業之眼，看著把我從6個月大撫養到6歲的外婆漸漸衰老、離世，並接著想協助事母至孝的母親走出哀傷。過度抽離的我曾認為，母親在外婆喪禮後持續腸胃不適，是某種精神症狀。
三個多月不到，母親確診胰臟癌第二期，雖仍能開刀一搏，但預後不佳（5年存活率20%不到）。或許是個性使然，或許是專業訓練有素，我又直接跳過否認 （denial）、憤怒（anger）、討價還價（bargaining），並壓抑內心的沮喪（depression），直叩生死學大師伊莉莎白．庫伯勒．羅斯（Elisabeth Kübler-Ross）倡議的五階段歷程最後一個門檻——接受（acceptance），只求迅速借重現代醫療，和疾病正面對決。
戰鬥終了已黃昏
罹癌母親給的七堂課：當精神科醫師變成病人家屬
一年十個月後，我又失去母親，容易緊張卻熱力四射的她，只活了68個年頭。母親生前生後，我以文字梳理情緒，可能是滲入肌理的專業透出筆尖，以至於部落格集結成的《罹癌母親給的七堂課》與《戰鬥終了已黃昏》出版多年，仍不時收到多半是同病相憐的讀者心情分享。以書會友的能量，想必來自執教席30餘年、一生助人不倦的母親，透過女兒的文字持續散放。
擔心喪母哀痛像《一切都已不再》作者、美國知名心理學家凱．傑米森（Kay Redfield Jamison）所言，有如迂迴蜿蜒的山谷，每轉一次彎，就可能展開迥然（甚至自己難以承受）的風景，我迅速回到熟悉的台大醫院，以精神科醫師身分，加入曾照顧母親的腫瘤醫療團隊，陪伴不同治療階段的癌症患者。多數時刻，我樂在這份義務工作，深信服膺助人為快樂之本的母親，會認同我替她「還願」；然在某些瞬間，我還覺得，這個角色幫我留存母親生命最後階段的一些感覺……
精神科醫師於治療過程，雖力求態度中立，然而過去6年，腫瘤科診間內種種醫病互動，無論是做成某個醫療決策，病家分享出遊、娶媳婦、添孫子等心情，甚至同家屬一起懷想離去的病人，仍不斷激活我大腦存留的吉光片羽。我不願忘記，面對不治之症不願言明的有限時光裡，母女抓住治療空檔去吃好料、去看花，母親不是說這裡和外公外婆來過，就是輕嘆以前沒帶他們來，這類近似瑣碎的日常餘韻。刻意結合專業、正面迎擊哀傷4年，我還是掉入某種強迫性思維，想著像我這個年紀，外婆和媽媽過什麼樣的生活，反覆咀嚼沒有她們的日子的滋味。
您或許好奇，家父不還健在，為何覺得孤單？其實，約莫兩年前，大腦功能漸漸退化的父親，也進入子女不得不干預、照顧其生活的階段。某些時候，我真覺得他的舉止，不再是我熟悉的父親，可更多時候，我確信他還是他。隨著父親記憶漸漸消逝，我也踏入另一個為時更長的「預期性哀傷」（anticipatory grief）階段。
雖然，作者沒告訴讀者，在終將來到「一座不再與陸地相連的島嶼」，成為成年孤兒之前該如何自處，閱讀《成年孤兒》，仍令我深深感動。相信假以時日，書中故事將漸漸發酵，成為我繼續完成屬於自己人生的力量。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