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私人．讀詩】林婉瑜：孤獨的質量如此之深

妹妹以優秀成績考上台中女中後，就讀了一陣子，開始出現精神狀況，不願意去上課，每個晚上，她吵醒母親抱著她哭，哭訴和同學相處的困難，以及認定自己體內有邪靈居住，是她考試倒數的原因。父母心慌，一方面帶她去看心理醫師，持續諮商治療；另方面有位女中的老師家中開設神壇，說曾幫助許多這樣的學生，母親帶妹妹去了好一陣子，才發現是斂財的騙局。

心理治療持續許久，但無用，有天心力交瘁的母親在家中昏倒，送醫發現是已擴散的直腸癌，家中陷入第二層陰霾。妹妹的狀況沒有好轉，不斷曠課終被女中退學；有時她會在半夜騎單車出去，說要散心，父母也無法睡，開車跟著她；也曾突然決定搬去彰化獨居，接著便開始找房子打包東西，狀況百出。已開始接受化療的母親，有次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突然對妹妹跪下，懇求她不要這樣，一邊流淚一邊說：「媽媽的心好痛……」像蛾尋覓火，妹妹不斷往最黑暗處撲去。也曾以自殺威脅，坐在電視機前，手持美工刀並不真的劃下，只是把刀放在手腕旁，推出刀片又收回、推出刀片又收回，那刀像架在母親的心上。她一邊拖著病體一邊疲於應付，一直到，直到病逝為止。

旁觀這一切發生的我，有巨大的困惑，埋怨究竟是誰在操縱這一切、支解平靜的家。在那混亂的幾年，我開始讀詩寫詩，詩這高度濃縮的形式，最能呼應心底龐然複雜的感受。

母親逝後，父親有了自己的伴侶，搬出老家，妹妹早已離家不知去向。那時在台北工作的我，每回台中老家，一個人過夜，總是非常清醒，一下覺得家太大太空曠了，只有我一人；一下又覺得家太窄擠太侷促，充塞著滿滿的回憶……，孤獨的質量如此之深。

2014年，我寫了〈世界的孩子〉這首詩，給孤單的人，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我也是被愛的
被整個世界所愛
被日光所愛
被層層襲來的海浪所愛
被柔軟適合躺臥的草地所愛
被月光以白色羽絨的方式寵愛
被夏夜晚風這樣吹襲
幾乎要躺在風的背面一起旅行

孤獨的質量如此之深，可是，不要輕易的朝最幽暗處走去。即使只剩自己一人，即使生命重擊你考驗你，也還要記得，你，是被世界所寵愛的孩子，月光眷顧海洋眷顧你，晚風眷顧草地眷顧你，山川眷顧城市眷顧你，日光眷顧夏花眷顧你，你是有人喜愛的孩子，是這世界的孩子。

那些閃電指向你(三版)

〈世界的孩子〉這首詩，出自林婉瑜詩集《那些閃電指向你》，全詩如下：

秋天的第一片落葉
是怎樣拋棄了自己的生命去親吻土地
濕氣裡的種子
以為自己是在溫暖泥土裡而努力發芽

我也是被愛的
被整個世界所愛
被日光所愛
被層層襲來的海浪所愛
被柔軟適合躺臥的草地所愛
被月光以白色羽絨的方式寵愛
被夏夜晚風這樣吹襲
幾乎要躺在風的背面一起旅行

雖然經常
孤獨地哼歌給自己聽
我是世界的孩子
有人喜愛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