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世上真的有挪亞方舟,這應該是其一。眼前是出雙入對的旅人,這趟旅程多半是「禮物」,結婚紀念日、蜜月旅行或是其他名目的「紀念」。「一對」是這裡的計算單位。相對的,我和另一個體,在這豪華列車上,顯得特別突兀。因為過於「獨立」,我們兩個人總是維持最遙遠的距離,能避開則避開。
「東南亞的稻田真的好美啊!景緻讓人放鬆。」在最後一節開放式的景觀車廂,我身旁的美國人邊抽著雪茄邊說。
「妳一個人來啊?」他問。
「是。我是來報導東方快車的。」我答。
「喔,難怪一個人。」他說。
眼前是一望無際的田園景緻,除了田就是棕櫚樹,還有不少瘦弱的牛緩緩地走著。這輛豪華列車開得很慢,時速只有40公里,就是要讓旅人慢慢看中南半島的風景。
美國人交代了他是來慶祝結婚50周年,帶妻子來體驗亞洲的風景。1970年曾來過台北,「那時候台北就像一個鄉下……但現在世界上最高的樓就在台北(註)。」他說。
「你知道列車上還有一個日本人是自己來的,」他繼續說。「他是鐵道迷,願望是要搭遍世界上各式各樣的火車,這是他給自己的30歲禮物。」美國人補充著。
才上火車不到24小時,他就已經摸清每個人的背景,不得不讓人驚訝。
東方快車的旅人多半是成雙成對。(圖/黃麗如)
我當然是因為對「東方快車」的神往而搭上這班列車。上了火車,發現與其說這是一趟旅程,不如說是高級俱樂部的社交活動。列車上的氣氛是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華麗,服務人員的服飾、服務的方式,典型反映西方人對遙遠東方的想像。每個晚上在Piano Bar琴師彈的樂曲、酒吧的氣氛是1930年代的風華,整輛列車無憂無慮。窗外的田野風景真的是風景,無須涉入、無須跟著流汗、無須知道正在耕田的農民今天晚上會吃什麼,睡在哪裡。
行駛新加坡到曼谷的東方快車,滿足西方人對東方世界的想像。(圖/黃麗如)
那是非常奇異的時空,無論是內在或是外在,我都不屬於這裡,明顯的階級隔閡讓人困窘。所以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後頭的景觀車廂發呆,或是躲在狹小的房間看小說。第二天晚上,列車長邀請我到Piano Bar聊天,想到出差社交的必要,於是掛好笑臉出席。就像《唐頓莊園》婆婆媽媽姑姑嫂嫂之間的碎嘴般,和同行者進行著一個又一個講過就忘的話題。相較於我的閉俗,另外一個「一個人」非常自在、完全融入燕尾服與長禮服的場景。到最後的最後,我們終於第一次講話了。他叫山下,仙台人。
「聽說妳是記者,要來寫東方快車的。」他說。
「聽說你是超級鐵道迷。」我說。
我們笑了起來,讚嘆封閉式社交環境八卦的威力。
他提起兩年前他曾經搭一般的列車從新加坡到曼谷,他說:「那是很有意思的火車體驗,窗外的風甜甜的,一路上碰到的人都好善良。當時看到綠色的東方快車在月台停靠,就很想坐坐看這個列車。」
我說:「有不一樣嗎?」
他說:「很不一樣,東方快車比一般的列車慢太多了!要開四天才開到曼谷。不過這輛火車的重點不是從新加坡到曼谷,而是車廂裡的世界,很有意思。同樣的鐵道卻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翌日,火車在桂河大橋旁停靠,開始參觀行程。帶著東方快車旅人的嚮導是英國籍的文史工作者,他提到這段泰緬鐵道被稱為「死亡鐵道」,日本在二次大戰期間,逼迫十萬戰俘和東南亞勞工修築400多公里的鐵道,以超高的效率於一年多內完成,然而代價就是讓十萬多人喪命,平均每公里鐵道就死了250個人,死亡鐵道之名由此而來。日本軍國主義的劣行在鄰近的「泰緬鐵路博物館」更是罪證鑿鑿,這間由澳洲工程師Rod Beattie費時20年蒐證、調查所成立的博物館,想盡辦法拼貼無名英雄的面孔,同時也控訴戰爭的恐怖。博物館內有兩本留言本,一本是讓一般旅人留言;一本則是讓日本籍的旅人留言。
整個參觀行程,山下先生是靜默的,不發一語。大家有很有默契地不找他談話。離開博物館時,我瞄了一眼他在日本旅客留言本寫的字:世界和平!不要再有戰爭和災難。
修築泰緬鐵路有十萬人喪命,此為鐵路沿線知名景點「桂河大橋」。(圖/黃麗如)
原本無憂無慮的豪華列車在這一趟參觀行程結束後,就像有一朵烏雲壓在大家心頭,氣氛有點悶悶的。下午在Piano Bar喝酒時,幾個美國大叔說起越戰時第一次到訪亞洲,當時完全不知為何而戰、非常迷惘。雖然他們現在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但戰爭的陰影一直存在。「戰爭來的時候,最無奈也最無助的都是老百姓,但戰爭永遠不是老百姓發動的。」在石油公司擔任高職的大叔說。
當天下午都沒看到山下先生。
桂河大橋附近有一座二戰往生者的墓園,因為造這條鐵路而喪命的人多半葬在此,但仍有很多人的屍體未找到。(圖/黃麗如)
隔天早上,鋼琴上擺的報紙頭條新聞是日本海嘯,仙台的字眼一直出現。列車長和山下先生在交誼廳的角落,焦急地打電話。後來,山下先生提前下車,列車長幫他安排一輛車,讓他得以先回到曼谷。
火車再華麗,再與世隔絕,都無法不去理會世界上發生的災難,有時候災難就會突破像保險箱的安逸圈,無情地襲來。旅程終了,大家互祝一路平安,曼谷火車站的大電視播放著海嘯過後滿目瘡痍的福島。三月是曼谷很熱的時節,但越看電視越是心寒。
海嘯、災難成了我與東方快車之間的關鍵字。在二次大戰終戰70年的此刻,想起那趟旅程、想起泰緬鐵路。不曉得是不是世界離台灣太遙遠,輿論的氣氛對二戰沒有特別的警覺與反省,只有對前總統李登輝在日本的發言,觸怒了敏感神經。然後,在巨大的風災過後,焦點停留在兩個彎腰的郵筒。台灣奇特的國際定位,讓我們莫名地處在幸福與幸運的醉生夢死時空裡,只是這泡泡時空不知可以再天真爛漫多久。
(註)目前世界最高的大樓是杜拜的哈里發塔(高828公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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