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經國父紀念館，你絕對會對它留下深刻印象。優雅線條讓整棟建築顯得輕盈，像是正打算起飛的翅膀，在臺北大巨蛋尚未興建以前，空污問題尚未那麼嚴重的日子裡，夜晚偶爾撒下星光，與金黃色屋頂相互呼應。又或者，身處在仁愛路上被高樓大廈包圍的都市叢林，抬起頭，一個窄長立面上十字架浮凸而出，再繞到建築物的另一面，像是精巧的帳篷，東門基督教長老教會簡潔素淨的灰白兩色，人們在裡頭禱告，恍如回到兒時與內在自我對話的記憶。以及在北美館旁別具匠心的建國南路自宅復刻版，於如此內省的空間裡，藏著一枚月亮。
國父紀念館現況外觀全貌，鄒昌銘攝。出自《王大閎：永恆的建築詩人》
這些建築物的設計者王大閎，是臺灣戰後第一代建築師，1917年生於北京，成長於上海和蘇州，12歲便到了巴黎，1942年自美國哈佛大學建築研究所畢業，與貝聿銘同窗，受德國現代建築大師葛羅培斯（Walter Gropius） 與密斯．凡．德羅（Ludwig Mies van der Rohe）影響甚深，1952年遷居臺北，建築代表作品有國父紀念館、外交部、建國南路自宅、東門基督教長老教會、國立故宮博物院競圖原案（紙上建築）、人類登月紀念碑（紙上建築），文學作品有將王爾德《格雷的畫像》譯寫成臺北版本的《杜連魁》（1966-1977），科幻小說《幻城》（Phantasmagoria, 2013），散文集《銀色的月球》（2008）。2018年5月28日卒於夢中。
杜連魁(增訂本)
幻城
銀色的月球
王大閎：永恆的建築詩人(經典增修版)
挑剔的美：王大閎家具設計經典復刻24選
重建的建國南路自宅，客廳望向餐廳。白儀芳攝。
原以為這一切對王大閎的關注，會隨著他的離世與文化流行浪潮消退以後，逐漸被淡忘，難以想像七年後，仍有研究者對他建築裡頭的家具設計念念不忘，並將這一切辛苦的過程轉化成珍貴的文字與影像檔案。相較公共建築受制業主，自宅與家具更能彰顯王大閎的創作意志。
《挑剔的美》提供以家具設計研究作為出發點的視野，讓讀者可以窺探在擺脫外部干預的情況下，王大閎如何打造日常生活的細節，或許我們需要一個更為詩意的理論框架，來理解這位複雜的創作者。在前行研究者如王俊雄、徐明松、蔣雅君、阮慶岳等人的筆下，我們都知道建築與文學像是繞著現代星球運轉的小衛星，成為衛星運行的軌道，而王大閎的創作實踐便是飄蕩在這個星系中的巨大宇宙塵，在引力場中尋找自己的位置。
王大閎為何要在建國南路自宅（1953）、虹廬（1964）和弘英別墅（1979）親手設計家具？徐明松與黃瑋庭在《挑剔的美》書中一開頭便給出答案：「王大閎對美有超乎常人的敏銳度與堅持，與其共事過的人皆深知他總是來回斟酌建築的比例，其自宅的家具設計也是如此，同時可能因坊間找不到合適的家具，開始著手設計三棟自宅的家具，細細揣摩他心中傳統華人文化與現代融合的居家擺設。」深受葛羅培斯和密斯．凡．德羅影響的王大閎，繼承包浩斯（Bauhaus）的簡約俐落，又秉持將現代建築的美學提升至精神需求的層次，他認為住宅就是「澄清心靈」的場所，因坊間難以找到合乎理念的家具，他親力親為，不計成本打造自宅的單件家具。
虹廬舊照，月門望向起居室，王守正提供／朗靜山攝。
我們在《幻城》裡就曾讀到過王大閎對科幻文學異常著迷。早在七〇年代他便於中國時報發表過短篇小說〈人上人〉，故事描述一位居住在紐約、懷抱登月夢的富人，願付出昂貴代價登陸月球。一位矮人為富人打造航行所需的交通工具——建築師形容那座登月的交通工具，是個龐大的圓形銀白色金屬體，像顆壓扁的月亮，與其說是太空船，還不如說是飛碟造型。對照著建國南路自宅餐桌採用黑漆鑄鐵腳與白色大理石圓形桌面，營造出「外圓內方」的視覺漂浮感，就知道〈人上人〉的文學想像，被實踐在家具之中。
本書兩位作者徐明松與黃瑋庭分析三座自宅裡的家具，反映王大閎設計思維的演進歷程。早年建國南路自宅時期使用鑄鐵材質，朱紅圓餐凳以朱紅漆面搭配黝黑鑄鐵腳，展現明顯的現代風格。虹廬時期家具更顯精緻細膩，擺脫了密斯的直接影響，圓形餐桌頗有「多艘太空船在宇宙中航行的既視感」。使用東南亞帶回的壓製貝殼打造貝殼方形茶几，色彩斑斕，對中式古典家具敏感的人，一下子就能聯想到螺鈿工藝，以及他在 《幻城》裡鍾情的太空想像。餐廳與起居室之間雙面屏風的金線，彷如無垠宇宙的流星，家具儼然成為室內造景的一部分。弘英別墅反映了他晚年的思鄉情怯，八角餐桌採用傳統幾何形狀，桌板背面隱藏的八卦結構，強化華人文化符碼，而從下方仰望整體結構，更形似傳統廟宇的藻井。
（左）復刻之八角餐桌與方形方腳餐凳，兩者搭配局部；（右）復刻之貝殼方形茶几，細部，鄒昌銘攝。
這些家具中的華人元素，記錄著那段永遠回不去的日子，只能一刀一畫以家具雕刻時光。這種設計歷程，恰似《幻城》 中小王子迪諾在父親查爾的任命下前往外太空探險，於是開始撰寫關於他前世（賀登少爺）的回憶之書，建立與記憶中地球的連結，來對抗外太空的虛無感與無聊，在太空中嘗試與過去記憶中的家園及地球，進行精神連結。
美籍俄裔的藝術學者斯維特蘭娜．博伊姆（Svetlana Boym）在〈折疊紙上的離現代想法〉一文寫道，若我們能像摺紙般的折疊時間，且以個人化的方式感知到其他時間，這種抒情的時序距離，是離現代（Off-Modern）對歷史非線性感知和多重可能性的理解，恰巧用來解讀生逢動盪年代的創作者。 《幻城》的類烏托邦（quasi-utopia）在自宅裡以更小的尺度被實踐了。
淡水假日自宅計畫案模型正面，黃富強製作，徐明松攝。出自《王大閎：永恆的建築詩人》
經由徐明松與黃瑋庭的詮釋，從家具設計再回望王大閎小說裡的人物離經叛道且居無定所，那套紙上建築「淡水假日自宅計畫案」的設計概念，彷彿又更為清晰。在「淡水假日自宅計畫案」裡，人便像在宇宙中自轉，時間與方向感不再重要，而是你能否找出澄清心靈的空間。暗藏玄機的家具被擺放在建國南路自宅、虹廬、弘英別墅裡，各有各「澄清心靈」的姿態。家具不再只是移植現代性的產物，而是一位流亡異鄉者（或精神離散者）的創造性生存策略，以設計語言側離西方主流現代性的軸線。最終，他的創作替他回到故鄉，在建築、家具設計及文學中，成為安放個人記憶與情感的淨土，他所堅持的「挑剔的美」，在諸種不合時宜的時差裡，仍舊以優雅且抒情姿態，抵達那無法回歸的故鄉。
挑剔的美：王大閎家具設計經典復刻24選【博客來獨家限量珍藏套組・1：10王大閎太師椅模型】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