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提起京都,總能在心裡勾勒出這樣的風景:翠綠的竹林、悠久的神社、處處細節的匠心,而萬城目學筆下的京都像一座不斷變形的迷宮,透過每一次的書寫,開啟新的入口。繼《八月的御所球場》讓人在盛夏的光裡看見時間的縫隙;《六月的振振毬杖》則將舞台移到帶著一抹謎團氣息的女子宿舍與令人迷失的飯店,沒有神獸奔走,唯時間、命運與記憶疊影,在現實與幻象之間鋪陳出一場與歷史的對話。
古都京都為了維持風景之不變,制定了「市景地景觀整備條例」,明確規定房屋高度與戶外廣告顏色,不得過於突兀,因此能在這裡找到刻意低調、棕色招牌的 7-Eleven 與 Lawson便利商店。這份讓傳統思緒融入日常的氣息,也在〈三月的御局風波〉章節中延續為一種對城市與記憶的凝視。舞台移進京都北白川女子宿舍,描繪一群被稱作「女御」的宿舍生如何在這個封閉的空間裡度過青春,甚至宿舍被稱為「壺」、房間被稱為「局」,都以平安時代的語彙命名。
語言的儀式將現代生活轉化為歷史遺構,卻未必箝制得住年輕的心。覺得厭煩的女孩有離去的自由,也有人因那份安心選擇留下、活在歷史之中。即使遇見「不會畢業的學姊」這樣的傳說,也仍懷著半信半疑、卻不排斥的心思。一如書中提及:「保留了如此多的傳統事物,卻又滿不在乎地吸納嶄新的事物,這就是京都的奇妙之處。」
女孩們一邊講究禮序與儀式,一邊允許即興與叛逆,傳統名稱與現代習慣共存於同一棟建築中,營造出寫實又輕盈的現實魔幻。這份恰到好處的叛逆放進故事裡,讓情節不追求戲劇化的高潮,但那句「能夠表達想法的,就只有活在這世上的人」卻潛移默化進聽者心中,就像是對「創作」這件事的告白。時代早已變遷,不必努力打造個人網站,也能輕鬆地在網路上發表想法,但書寫的意義依舊沒有改變,那是人類與遺忘抗衡的方式。學會注意、學會看見,得以鼓起勇氣寫下所見所想,即使再平凡也足以稱為歷史。
〈三月的御局風波〉寫的是個人與時間的和解,是內省的京都,而後篇〈六月的振振毬杖〉則將這份和解放大成群體與歷史的辯證,展現出發聲的京都。〈六月的振振毬杖〉與歷史轉捩點「本能寺之變」緊緊相扣,試圖以沉浸式敘事向歷史發問。「毬杖競技」原是平安時代的球技,如今被萬城目學轉化為歷史與權力的隱喻,揮下的球桿也象徵誰有權改寫歷史的方向。歷史上,明智光秀弒主織田信長,是日本史上最著名的背叛事件,萬城目學卻重新設計了敘事結構,轉化為一場時空對話,那一夜的暗殺被現代的研究者重啟,透過重演、文物、文學幻想層層推理,活著的人與死者、記錄者與被記錄者、真實與想像交錯成一張細密的網,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感受到歷史的不確定與人心的游移。
萬城目學筆下的京都不只是旅遊地,而是一座不斷進行「對話」的城市。與前篇相呼應,〈六月的振振毬杖〉的核心仍是「時間的多重性」:在不同時代裡說話的人,都在重新定義歷史。有人以為歷史是結論,但萬城目學告訴我們歷史其實是一場持續的對話,生者的話語會變成歷史,歷史也因為被閱讀而繼續活著。有趣的是,書中同時輕描淡寫地點出了「又沒規定導遊只能一個人。歷史應該對所有的人都是公平的。」從宿舍裡女孩們的無名心事,到本能寺之變的千年謎題,萬城目學讓「個人」與「歷史」的比例重新被校準,所有看似微不足道的日常,最終都成為時代的拼圖。歷史不只是勝者的記錄,也不只屬於書寫它的人。歷史屬於每一個曾經在時間裡留下氣息、願意看見他人故事的人。
小說裡提到失傳的天下第一名香「蘭奢待」,也是這種「古今並置」的象徵。氣味既是記憶的引子,也是歲月的痕跡。巧的是,現實中的日本也正在重現這段歷史:2025年陸續在大阪、東京巡迴舉辦的展覽「正倉院 THE SHOW」,以「再現模造」技術復原1300年前的寶物,並首次根據成分分析,重現了傳說中的名香「蘭奢待」氣味。虛構小說裡被時代藏匿的香,到實際展覽中真實再現的氣息,萬城目學虛構中的京都與現實中的日本遙相呼應——歷史不斷以新的形式被喚回,也讓故事在現實裡繼續延續。
光只書寫奇蹟太單薄,若只是描寫記憶如何緩慢蒸騰,又未免遺憾,萬城目學便讓京都成為隨時都有可能被開啟、被遇見的回憶容器,以最靜謐的方式繼續呼吸。畢竟重點不是奇蹟如何發生,而是時間以什麼姿態留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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