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朔的《奇譚蒐集錄》系列,以日本少數民族文化為靈感,透過虛構與真實交織的敘事手法,回望歷史的幽暗角落。這不僅是一場對消逝文化的追悼,更是對現代國家暴力的深層批判。
故事設定在大正初期,這是一個西方文化大量湧入、社會急速邁向現代化的時期,隨著「國家」概念的興起,原本多元共存的民族,隨著溫和卻堅定的融合同化政策,逐步邁向想像的共同體。大正民主風潮下,開始重視地方文化與庶民生活的民俗研究,蒐集地方傳說、祭典、信仰、語言等鄉土研究興起,故事的時間設定於此,有其歷史意義。
▌民俗學:生活痕跡與歷史暗影
民間習俗並非憑空而生,它是由人們的生活經驗、自然環境與社會結構共同編織而成的文化產物,並在特定時空中具有實用性與象徵性。
故事主角南邊田廣章,是帝國大學的講師,熱中於蒐集各地奇譚,以客觀與敬意,尋訪逐漸消失的少數民族與文化。《奇譚蒐集錄:送葬少女的鎮魂歌》中,尋訪的是未被日本官方承認,但風土民情、語言都與日本內地相異的琉球民族;本作《奇譚蒐集錄:北方大地的聆神者》尋訪的,則是2008年日本國會才正式承認為原住民族的阿伊努族,以及曾經存在,卻因同化而消逝的少數民族。
「大家常認為那只是不值一提的習俗、風土民情,但究竟誰有資格去斷定『不值一提』呢?是能證明這些資訊對未來無益嗎?話說回來,如果不向過去學習,又該從何處了解自己、民族和文化是如何形成的?這世界上不存在沒有意義的學習,只是缺少一個正當的名目而已。我說現在。」
被故事人物南邊田廣章提到的真實人物民俗學者南方熊楠(1867-1941),十分強調地方文化保存的重要,更以反對神社合祀運動、提倡生態保護與文化多樣性而聞名,由下而上的影響政府決策。如果把南邊田廣章視為南方熊楠的化身,一心一意想保存地方民俗,而與政府政策作對抗,故事就過於簡單了。清水朔提出另一個更顯複雜的思辨:如果習俗是居民因生活需求所建立起來的儀式,哪些儀式值得保存流傳,哪些儀式是統治者操控居民的發明?
清水朔透過虛實交錯的情節,帶領讀者追溯民間習俗的根源與演變,省思政治與社會結構對在地文化的影響,讓讀者意識到:所謂的傳統,也很可能是權力者的發明,盲目地照單全收,也會產生相當危險的後果。
▌誰是鬼:國家暴力的政治寓言
關於傳統的發明,《奇譚蒐集錄》做了一個相當政治性的設定:「人鬼」。
幕府時代,政府成立「禽獸操練所」,企圖以少數民族製造出「人鬼」這種人間兵器。但卻因實驗失敗而四散民間,成為危險的存在。當幕府垮台,迎來大正時代,南邊田廣章與隨從山內真汐,實際身分是受政府密令,要將人鬼處置消滅的執行者。
這樣的設定與《鬼滅之刃》有些相似──同樣是大正年間,同樣有祕密組織「鬼殺隊」的存在,同樣由人所異化而成的鬼,同樣反映太平盛世下的社會混亂一面。但清水朔的鬼,不只是人性黑暗的象徵,更是國家暴力的具象化,人鬼的製造過程相當粗暴,具備異能的少數民族成為實驗對象,並在妖魔化的過程中,滅族也無人知曉的默默犧牲。
除了密令中的「人鬼」,無獨有偶,故事裡的少數民族也都有關於「鬼」的百年傳說,與相應而生的傳統習俗:
《奇譚蒐集錄:送葬少女的鎮魂歌》的惠島居民,相傳有「青色怪物」惡鬼襲擊,為了防止死者變成厲鬼死而復生,發展出「拔御骨」的喪葬儀式,為的是保護活下來的人們。
而本作《奇譚蒐集錄:北方大地的聆神者》中的游居村一族,四處遷移,建立聚落,模仿阿伊努人聚落的生活,服飾、飲食、信仰漸漸同化,以尋求生活上的庇護。但唯一保存下來的,是刺青的傳統:
但刺青文化卻因後來的傳說而改變了,為了防止鬼再次襲擊,發展出「變身婚」的婚嫁傳統,除了男女服裝對換,原先的刺青也從新郎換成新娘的手臂,意義為保護活下來的新郎。
從「拔御骨」到「變身婚」,故事裡的少數民族為了保護血脈存續,保護倖存者免受「鬼」的襲擊,百年來所發展出的自我犧牲儀式,處處可見人為操作的痕跡,傳統是被發明的,悲劇也是,鬼也是。
我們說他們是鬼的村子,他們則叫我們是鬼。
你認為到底哪邊才是真正的鬼呢?
這不只是對角色的靈魂拷問,更是對國家暴力的深層控訴,無論是人鬼的創造、少女的送葬、游居村的悲劇,《奇譚蒐集錄》拋出的道德責難是:「誰才是真正該被殲滅的鬼?」
當存在百年傳說的鬼不再只是隱喻,而是實際迫害家園的兇手,故事的倫理焦點也隨之轉移,以少數民族之眼回看這些「鬼」,原先以為揮舞的是正義之刀,道德的天秤再也難以衡量,這些不被當作人的犧牲者,都是因虛妄的國族主義而消失的啊。
▌文化的價值:為了活著的人而存在
最後,回到傳統的發明這一題。《奇譚蒐集錄:北方大地的聆神者》的游居村一族有兩個傳統,一個是根據記憶與口傳的刺青技藝「亞伊卡拉」,一個是因具體威脅而有犧牲象徵的火燒儀式「烏伏伊卡」,在執行儀式面前,傳承者與繼承者對傳統儀式保留與否的思辨,其實是:文化保存的價值,應該是為了傳達生活中的愛,而不是恐懼。
所謂儀式,一開始都是人去創造出來的。是由人所制定的──既然如此,繼承儀式的人也有權利更改。可能有些東西不符合時代了,也有些條件改變了。如果只因為這樣就會失去加護,那等同於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畢竟無論儀式或歷史,都是由人類創造出來的。
僵化於執行傳統的想法,被控制的思想才會換來悲劇的到來。這是民俗文化的一體兩面,也有賴於傳承者以更清明的智慧思辨,哪些傳統習俗有保存的價值,讓後世擁有展翅高飛的力量,而非拖累後人的守舊陋習。為了活下去的人們而存在的傳統,才有保護倖存者的力量,而被統治者發明的傳統,更應該隨著時代葬送。
清水朔以民俗學為包裝,懸疑元素為誘餌,讓讀者在驚悚與感動之間,重新思考文化的意義與價值。雖為類型小說,卻有深刻的文化省思與政治隱喻,對我來說是相當難得的閱讀體驗,台灣豐富多元的族群文化,一定也能創造如此具有人文深度與娛樂高度的作品,我如此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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