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的翻譯工程進行了半年。春天開始動工，我在書房裡新耕了一畝田，在作者的文字間翻土，讓新鮮的氣息湧入鼻心，然後走進句子的縫隙中，尋找埋在故事土壤下的語言種子，摸索著要用什麼養分去孵育它。
翻譯是一門權衡的藝術──語言的誤差、詮釋的範圍、表達的習慣，還有不同文化對事物相異的見解，都要用心拿捏與推敲。譯者得讀懂作者留下的暗示，思量要用多濃的語言，把話說到哪裡。
無論外在的世界如何擾動，每一天，譯者都得從身體最底層的地方搬出最強的信心，跳進原作的沙場搏鬥一番，並告訴自己：「我明白了，我有把握取回來的是對的東西。」然後，明天再來一遍。
這是很耗元氣的事情，尤其對一個非專職譯者，面對的又是佩蒂．史密斯這樣聲譽卓越的作家。
我上次翻譯的書是《一日一日：佩蒂·史密斯的影像紀年》，那是她的Instagram圖文書，吸引人的是圖像，文字用來補充說明，而且每則圖說都是獨立的。《天使之糧》則是她年少「聽見寫作的召喚」以來，最私密的一次書寫，詩意的筆觸裡，蘊藏著難言的家族祕密、童年的浮影、生命的傷痕，交織著所愛之人的最後一面或最後一個鼻息。
好幾次我紅了眼眶，當天無法再繼續。有時下午灌溉完自己的書，一天能用的養分已經耗盡，晚上還要轉換到譯者的身分，繼續在那畝田上耕耘。
一日一日：佩蒂.史密斯的影像紀年
《天使之糧》英文版書封
那個夜晚我領悟了一件事：日復一日地勞動雖然取走許多能量，我從翻譯的過程中汲取到更多營養。那是愛帶來的回饋，或許是世間最光潔的感受──我是這本書的第一個讀者，它就是我的天使之糧。
我想，佩蒂．史密斯也是這樣實踐著人生，把文字和音樂當作精神食糧，再將自己奉獻給文章，奉獻給舞台。她在書裡寫道：「我視自己為一名勞動者，把奮鬥的過程當作一種特權。」
二〇二五年對佩蒂是不凡的一年：紐約卡內基音樂廳，有一場向她致敬的演唱會，電影界的吉姆．賈木許、強尼．戴普、史嘉蕾．喬韓森都親臨現場，向這位用詩歌和行動影響世人的傳奇致意。年底她率領老班底重新上路，從歐洲唱回美國，慶祝出道專輯《群馬》問世五十週年。
佩蒂七十八歲了，目光依然炯炯有神，歌聲帶著歲月渲染過的張力。她在馬不停蹄的旅程中，擦亮靈魂的光澤。
關於衰老，她這麼說過：「我們都會感受到年齡帶來的痠痛，作為交換，我們也擁有了豐富的經驗──我發現自己在寫作時能更清楚地表達，身為表演者和歌手的多年歷練，讓我在某些方面變得更好。也許我不再擁有年輕時的樣貌，但依然能感覺與生俱來的活力。保持熱情與好奇，並持續創作，這些事讓你靈活，也更健康。認真投入一件事，是最好的青春祕方。」
我年輕時認真探索過的「佩蒂宇宙」，也因這本書被再次點亮：二〇〇四年生平第一場佩蒂．史密斯演唱會，共演的就是 Television。二〇〇五年勞工節那天，在 CBGB 第二次看她，麥可．史戴普從我身旁走過，站上低矮的舞台替〈因為夜晚〉和聲。《群馬》三十週年在布魯克林音樂學院的演出，湯姆．維蘭和 Flea 都在台上壯大聲勢。
《群馬》專輯於1975年發行。
這些，全是我二十多歲時的往事了。當年穿著龐克樂團T恤、留著長髮的我，有辦法想像二十年後會在佩蒂的文字裡再次聽見那些音樂嗎？我深深想念著紐約，想念凌晨兩點的 Velvet Underground。
翻譯進行到一半時，收到佩蒂的來信，她感謝各國譯者將《天使之糧》提煉成不同的語言，並對自己再三修改表示歉意：「過去幾個月我仍持續修改，甚至在第二輪校樣後仍有修正。我知道這會為你帶來更多工作量，但改寫是非常重要的事。」
我比對著前後版本細微的差異，彷彿撿到通往她內心的銀幣，進入佩蒂的思維脈絡，更理解她對文句的想法、節奏的掌握，還有情感的流向。如果文字是星辰，我暫時擁有了弗雷德那雙魔術師的手，和佩蒂一起仰望星空，調整語言的序列，將它們拉近，再收回掌中旋轉。
我看著最後一版的書稿，每個灌溉過的文字，「這就是我，」我輕聲說：「我就是妳。」
天使之糧(中文版加贈佩蒂·史密斯給讀者的親筆信及扉頁印簽)
作者簡介
台灣作家、DJ，紐約New School媒體研究碩士，譯有《一日一日：佩蒂.史密斯的影像紀年》，主持Podcast節目《朝聖──永恆的安娜普納》。曾以《神在的地方》榮獲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非小說類首獎，著作包括《時空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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