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一匹魚二度前往西藏，走陸路從拉薩到尼泊爾，《過境》便是這樣一本主題單純明快的圖像小說。
這是一匹魚繼《台北來信》（2021）後，睽違四年出版的圖像小說。《台北來信》描述的是作者祖父母的小人物時代史，當年共產黨當權推行鬥地主和土地改革，村民一夜瘋魔，紛紛想要打垮舊秩序和原本條件較好的人家。身處這樣時代的吳家兄弟，一個留在故鄉，另一位遠渡台灣，直到國共關係緩和，開放探親後才有相見機會。我在讀《台北來信》時，看到作者的祖母把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畫像當年畫貼上的一幕，覺得有趣，似乎象徵了作者和西藏的緣分。
臺北來信
過境
《過境》的旅程從青藏鐵路開始，鐵道、大自然、布達拉宮，似乎一切祥和美好，但開頭作者就埋了幾個不安的象徵：「新傷」這個詞彙和荷槍軍警的畫面。一匹魚明確告訴讀者，他的旅行時間是2009年，對西藏有些認識的人可以馬上想到，那是在2008年3月西藏各地發生大規模動亂之後，新傷便是指稱這件事。拉薩在發生暴動後，中國軍警馬上介入鎮壓，裝甲車開進市區。往後數年，藏區各地的戒備等級也全部提高，直到現在。
2008年參與抗暴活動遭到逮捕的西藏僧侶。（圖片來源 / wiki）
美麗又充滿異國風情的西藏之旅繼續，一匹魚發現，和他2007年首次入藏相比，拉薩變得沉默，才過兩年，店鋪也變得和中國其他縣城一樣，失去特色。均質單一化是中國觀光開發的通病，在西藏也不意外。隨著中國經濟發展和青藏鐵路的通車，西藏湧入大量觀光客，拉薩市區的樣貌也變化飛快。參觀布達拉宮不但得付高額門票，還要搶那固定名額，擠壓了藏人朝聖的機會。大昭寺內，一般遊客可隨意走動拍照，漢人警衛卻以腳踢驅趕朝拜的藏人，這樣誇張的畫面，網路上不時傳出，早已惡名昭彰。
2010年代，大昭寺前的八廓街因為重新開發，進駐肯德基和必勝客等連鎖餐廳而引發討論。藏人原本的朝聖參道和廟街，被改造成與內地同樣的商店街，街上充滿遊客 cosplay 般的藏裝打扮。從西藏各地前來拉薩朝聖的藏人，還得面對各地觀光客的拍照騷擾。砲管般的鏡頭對著藏人拍照成為常態，網路上不乏控訴這些行為的文章，然而遊客只有不斷增加和失控。雖然這些都是一匹魚旅行之後數年才日益突顯的問題，但他在書中沒有直接告訴你西藏發生了什麼事，而是繼續他們的旅行。他們前往拉薩的郊區，格魯派拉薩三大寺之一的哲蚌寺，想著能否和前年開心聊天的丹增喇嘛再會。然而，他們只見到眼神警惕、表情冷峻的僧人，即使模樣似曾相似，但藏漢關係再也回不到前年。
（圖 / 《過境》）
「做為一個在藏地旅行的漢人，看見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的森嚴防控，我竟然會很自私很羞恥地覺得有某種安全感。
一匹魚的這句話，完全是中國內部各個敏感地區的寫照。不只是西藏，還有新疆，以及民族關係愈發緊張的內蒙古。
書名既然叫過境，從中國的西藏自治區進入尼泊爾自然是本書重點。一匹魚從拉薩沿著陸路前往日喀則、定日，從樟木口岸進入尼泊爾。這看似樸素的旅程，對現在的外國觀光客和藏人來說，卻是遙不可及的奢侈。
2008年動亂之前，西藏曾是外國遊客，特別是背包客嚮往的旅行天堂。不論合法非法，大家想盡辦法進入西藏自治區，甚至炫耀比拚自己逃過軍警哨口的方式，以證明自己的放浪不羈。從西藏跨越國境至尼泊爾，通常也只要在兩邊口岸辦理簡單手續，或是支付一些賄賂即可通關。動亂之後，中共逐漸收緊管制，該年停止讓外國觀光客進入西藏，之後也推出新的入藏許可，背包客的時代終結，西藏各地的旅遊開始轉型成以國旅為主。2013年我前往西寧交換學生時，在安多藏區旅行，前一年造訪的背包客棧和咖啡店店主，已由外國人換成中國人，鎮上也像拉薩一樣正在進行商店街開發，即將變成格局劃一的內地式老街。那段時間我也想過要前往西藏自治區，但最終被繁複的入藏限制和手續擊敗，只好放棄。
現在，想要前往西藏自治區只能透過旅行社申請，規劃限定地區的行程，而且全程必須有導遊帶路。美其名是為了旅客安全，其實是變相監控。而從陸路穿越西藏自治區前往尼泊爾，也成為藏族之外的中國公民專屬特權，外國人無法體驗。
同樣一條路，也是部分藏人逃離西藏的歷史。1959年，十四世達賴喇嘛帶著一群子民離開拉薩逃往印度，開始漫長的流亡生活。一匹魚的旅程終點雖然是尼泊爾的加德滿都，但他也敘述了這段歷史。同樣是翻越喜馬拉雅山，有些藏人沒有選擇前往尊者在的印度，而是到尼泊爾尋找新生活。往後，許多藏人繼續翻越世界屋脊，想要逃離政治糾紛，或是想著要見他們心中的活菩薩達賴喇嘛一面。最普遍的路線是，想要離開的人在拉薩雇用帶路者，至邊界附近開始步行，躲開中國哨兵，翻山進入尼泊爾。越境之後，想辦法申請成為難民。拿到正式的難民資格後，便可以合法前往印度達蘭薩拉，謁見達賴喇嘛。但這樣的流亡路線，也在2008年的動亂之後，因為嚴格的監控，以及中國與尼泊爾政府交好而逐漸式微。
對西藏人來說，2008年其實並不是新傷，而是再度被扒開舊創，重新感受苦難。在那之後，境內境外的藏人為了抗議中國的高壓統治，開始以自焚抗議，至今已有近160人以此種激烈方式表達不滿。
（圖 / 《過境》）
一匹魚將藏人的苦難藏在美麗的畫工之中，輕輕地訴說，沒有太多煽情。我看著書中畫出藏人五體投地前進，以及各種日常生活的畫面，除了讚嘆圖像之美，也感到溫暖。關於書中提到的各個歷史碎片，藏人作家唯色的推薦序有詳細的介紹和解說。
闔上《過境》，我接著重讀一匹魚的前作《台北來信》，看到封面的兩行小字，似乎也套用在藏人的身上：
歷史隨意濺起的一滴水珠，卻是隔絕一家人半世紀的無垠汪洋。
過境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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