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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為犯個小錯沒關係?日常的恐怖,是報應遲早找上你──讀《別將手上的髒污擦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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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不是我的錯!她好想馬上站起來,二話不說就逃離這裡。
  可是──該逃到哪兒去呢?

       ──蘆澤央《罪的留白》(2012)

在百花齊放的日本推理界,長篇小說長年占據宣傳與銷售市場的主舞台。許多作家都提到,出版社基於現實考量,往往在邀稿時要求他們撰寫長篇作品,不然就是折衷地構思以一位名偵探/警探為主角的系列連作短篇集。因此,日本書店每月上架的大量推理新作中,收錄作品彼此沒有關聯的「獨立小說短篇集」,成了相當罕見的存在。

不過2020年以後,大物新人陸續崛起,獨立小說短篇集有了翻身跡象。阿津川辰海的《透明人潛入密室》(2020)勇奪「本格推理小說 BEST10」第一名,堪稱當今「特殊設定」類型的短篇代表作。接下來蘆澤央矢樹純的作品熱賣,結城真一郎的《#我要說出真相》(2022)更是入選「本屋大賞」的暢銷書(也改編為漫畫與真人電影)。這些高概念、高水準、強震撼的短篇故事,在閱讀時間破碎、網路影音盛行的令和時代殺出一片天。

透明人潛入密室

透明人潛入密室

【本屋大賞系列】#我要說出真相

【本屋大賞系列】#我要說出真相

要評鑑日本推理文壇的「獨立小說短篇集」,蘆澤央絕對是不能忽視的名字。近年,她以「致鬱系(イヤミス)短篇小說大師」之名享譽文壇。但事實上,2012年她以「野性時代先鋒文學賞」出道後,前兩部作品都是長篇小說,《罪的留白》與《壞事不要來》(2013)均呈現湊佳苗式的多角色獨白敘事,以社會關注的議題設計犯罪情節,如校園霸凌、情勒與毒親等。這些耳熟能詳的新聞詞彙被蘆澤央融入加害者與受害者的異常心理描寫後,故事張力隨之提升,讓讀者更容易沉浸於她精心構築的扭曲世界中。

當然,並非所有作品都能滿足所有讀者。蘆澤央的小說風格廣受喜愛,也有部分讀者批評她的角色通常具有異常心理,或思路過於偏激,缺乏普通人的視角。另一方面,雖然她擅長致鬱系路線,也會設計劇情逆轉(如《壞事不要來》備受讚譽的詭計),但整體文風偏清淡,不刻意強調戲劇性,導致有時候在文宣上打出「驚人反轉」等宣傳詞,與讀者的實際閱讀感受出現落差。蘆澤央不是那種需要鎂光燈、唱作浮誇的天橋下說書人,她更像是一位輕聲細語的鄰家姊姊,平靜地敘述看似不起眼的案件,由於節奏較慢,聽眾可能一不小心就會打瞌睡,但若專注投入,便能體會她細膩的布局。

罪的留白

罪的留白

壞事不要來

壞事不要來

蘆澤央這種承載沉重主題、複雜心理描寫而拖慢節奏的致鬱系手法,有時在長篇是雙面刃,但轉換到短篇,反倒精煉出獨特的個人風貌。2016年發表的第二本獨立短篇集《不認為能被原諒》好評如潮,激勵了她繼續違背潮流、挑戰這類作品。〈只是運氣不好〉與〈圓謊〉連續兩年都打進「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短篇組決選,她再寫下三篇新故事後,集結為《別將手上的髒污擦在那裡》(2020),這本書打進「直木賞」與「吉川英治文學新人賞」決選,以及多個推理年度排行榜,出版前就廣獲書店員的熱情口碑,為後續銷售奠定堅實基礎,被認為是她的代表作。

壞事不要來

不認為能被原諒

別將手上的髒污擦在那裡

別將手上的髒污擦在那裡

有趣的是,《別將手上的髒污擦在那裡》在書店員與出版社員工之間的迴響,遠超出作者預期——一位淳久堂書店員說:「它比任何恐怖故事或鬼故事都更令人毛骨悚然,甚至想到就做惡夢。」書中沒有妖魔鬼怪,沒有明確的惡人,也沒有殘酷血腥的案件,卻被譽為蘆澤央「最恐」作品,比她當初抱持著「要寫出最恐怖故事」念頭的《神樂坂怪談》(2018)更讓讀者恐懼。這究竟是一本什麼樣的獨立短篇集呢?

本作書名並非其中一篇作品名,五篇作品分別是〈只是運氣不好〉、〈圓謊〉、〈忘卻〉、〈打入冷宮〉與〈含羞草〉。乍看令人摸不著頭緒的書名,會在讀完全書後才體會到其深刻涵義。
  • 〈只是運氣不好〉的敘事者是一對老夫妻,妻子已離死不遠,希望在死前帶走埋藏在丈夫心中的痛苦。於是丈夫告白在多年前「曾經害死一個人」,並開始描述在土木工匠這一行當學徒的遭遇,因拗不過某位奧客的要求,把工程長梯賣給了他,後來奧客因梯子踏板損壞而摔死。善良的丈夫耿耿於懷,但妻子卻從故事中察覺到「一句話」的毛病,進而發揮安樂椅神探的推論扭轉了認知。

  • 〈圓謊〉裡的小學教師因工作疏失不慎令泳池的水漏掉了一半,由於學校水費是由市民稅金支付,因此這種失誤不但得自掏腰包賠錢、影響校內考績,還會登上報紙遭受批評。教師錯過第一時間向上司認罪的時機,便構思出如何隱蔽失誤的方法,卻遇到一個精明的同事開始一條條質疑……這是全書技巧最精湛的一篇倒敘推理,緊密的伏筆導向出乎意料的結局。

  • 〈忘卻〉裡患有失智症的妻子,忘記把投錯信箱的電費催繳單還給鄰居,鄰居因此沒有繳電費、被斷電後無法開冷氣而中暑死亡。參加葬禮的丈夫一方面抱持罪惡感,一方面也慶幸自己妻子什麼都不記得,不用承擔這份罪孽。過了一個月,再度看見電費帳單的他,卻發現了不對勁之處……

  • 〈打入冷宮〉的導演賭上身家,完成新作電影的拍攝,卻在上映前夕遭逢重擊——主角之一即將被媒體爆料吸毒醜聞,但這位演員絲毫沒有要掩飾或道歉的打算。導演在盛怒下不小心將他殺死,雖然和製作人、經紀人相互作偽證也沒把握能逃過追查,警方卻鎖定另一位年輕主角為兇手。導演慶幸逃過一劫,但演員殺人同樣會讓自己的電影被打入冷宮,他決定找上指證錯誤兇手的證人少女一探究竟……

  • 〈含羞草〉的料理作家在自己的簽書會上遇到九年前出軌與她維持不倫關係的前男友,敘舊時她為了一吐當年被拋棄的怨氣,答應借出30萬。卻就此被前男友糾纏,甚至被發現了地址,堂而皇之踏入她家門。她明明沒有得罪對方,為什麼他卻拿著借據作為不倫戀的證據來威脅?如果被丈夫知道了該怎麼辦?就算丈夫不知道,真的就能平安無事嗎?這一篇是筆者認為全書最恐怖的傑作,當主角終於發覺真相的那一刻,彷彿過去信仰的世界全面瓦解,擁有強大的情緒渲染力。
雖然蘆澤央被歸類在推理作家,但她的小說跟傳統認知的「本格推理」有極大的歧異。這五篇完全不見氣勢恢宏的密室或暴風雨山莊,都是描述生活中遇到的一些小謎團,偏偏這些看似日常到不行的謎團,在深入了解後,會逐漸讓讀者陷入與角色一樣被逼入絕境的窒息空間。出道以來便擅長描寫心理驚悚的蘆澤央,從「致鬱系」精進昇華,突破了過去「日常之謎」的範疇,打造出自成一派的「日常恐怖」小說。

日本作家蘆澤央
我們熟悉的日常之謎,在發展中逐漸與校園、職業推理密不可分,案件屬性與背景場域益發難以分開來談。要在平凡的、習以為常的家庭、職場注入新的創意很難,但蘆澤央卻取得了成功。《別將手上的髒污擦在那裡》的核心在於「平凡日常中一瞬間的錯誤」造成陷入泥沼般的失控,主角都是市井小民,這種誰都可能犯錯(所謂的過路魔上身)、誰都無法逃脫的恐懼,對讀者來說更能代入。推理評論家淺木原忍指出:本作精心設計多種伏筆與誤導,充分展現本格推理界重視的邏輯與技巧,篇篇皆為銳利高明的佳作。

蘆澤央在採訪中說,《別將手上的髒污擦在那裡》有個貫穿全書的主題,就是「金錢」。〈只是運氣不好〉的奧客中獎獲得一大筆錢,〈含羞草〉的女主陷入被迫借貸的窘境。金錢是人類社會最習以為常的東西,也具備摧毀日常的特殊性。普通人在生活中突然跌進巨大的裂縫,最合理的原因就是金錢。我們可以將責任歸咎於錢,凡與錢扯上關係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細思極恐的是,導向悲劇的原因,終究是卑劣的人性與慾望,有人偷雞不著蝕把米,有人不願坦承小錯而鑄成大錯,還有的人因為貪小便宜付出生命代價。書裡沒有一個真正的壞人,但真正可怕的,是我們任何人內心都會產生的、那些微小的弱點與缺口。

《罪的留白》與《壞事不要來》最令筆者印象深刻的,是角色們「並非犯下滔天大罪,卻因不肯認錯而造成無可挽回的噩夢」;另一個是,蘆澤央對於「犯錯後怕被揭穿」的草木皆兵心理描寫入微,這些優點在短篇作品中更顯凝鍊有力。蘆澤央認為,創作獨立短篇小說,一行字都不能浪費,理想的短篇,就像一道從任何角度看都賞心悅目的菜餚,兼具結構與心理的反轉。

書名「別將手上的髒污擦在那裡」是五篇作品共通的主題。手上的髒污意指犯錯的人沾染的罪惡,他們賭上不坦承犯錯(去洗手)這條路,而是找了一處認為沒人看到的牆面去掩飾(抹擦)髒污。第一篇〈只是運氣不好〉的丈夫認錯了,也找到救贖的答案,但其他故事的主角試圖抹去自己的罪孽,情況就越來越惡劣,污點更加蔓延,致鬱系的負面螺旋越演越烈,尤其最後一篇〈含羞草〉落入「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絕望谷底。收錄順序上讓讀者品嘗越來越糟糕的餘韻,盡顯匠心。

《別將手上的髒污擦在那裡》是一部「因果報應」的故事。最令人不寒而慄的地方在於:即使沒做壞事、甚至只是無心之舉,也會遭到報應,因為人終究逃不開自己的「本性」。如果你曾說過謊,並為那個謊言被揭穿而忐忑,這本小說將勾起你最不願回想的記憶。蘆澤央筆下的恐怖,是角色什麼都還沒遇到,讀者已能感覺到不祥的氣息正在逼近。這種平淡中的毛骨悚然,正是她傾注心血的「日常恐怖」所在。



別將手上的髒污擦在那裡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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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台灣犯罪作家聯會成員,百萬書評部落客,日韓劇、電影與足球專欄作家。本業為製作超過百本本土推理、奇幻、愛情等類型小說的出版業編輯,成功售出相關電影、電視劇、遊戲之IP版權。並擔任KadoKado百萬小說創作大賞、島田莊司獎、林佛兒獎、完美犯罪讀這本等文學評審,興趣是文化內涵、社會議題的深度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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