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冷氣間，迎著正午烈日，兩拇指合力，使勁按下傘柄按鈕。啪沙！眼前一黑，巨翼蔽天，大鵬展翅，快要騰空飛去。這不是傘，是我放出的鵬鷹，戰鬥吧！札赫拉。
這是《不馴之翼》給我的快樂。提名星雲獎最佳中篇，芳達．李的奇幻小說。願讀者也能享受到與它同遊的那份坐立難安與姨母笑。
不馴之翼【加拿大奇幻文學獎最高榮耀「極光獎」得獎作】
《不馴之翼》英文版書封
但在此之前，牠翅膀一搧，就能讓人骨折；若是鵬爪一抓，榨出她的腦漿，比你徒手爆橘還快。就像電影《阿凡達》，主角要與陌生巨鳥建立信任的連結，須先通過生死考驗。平均五個學徒有兩個死傷、兩個退學，伊絲特要成為唯一天選之人，內心必須有狼虎執念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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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執念，令她完全看不見別人在幹嘛，處處踩雷。
第二層故事，是金粉王朝的華麗黑暗，襯出伊絲特局外人的天真單純。拿捏不了團體動力的暗潮洶湧，遇上就會滅頂。
南方村姑伊絲特，愛上參觀鷹園的鷹粉八王子，笑容陽光、英俊親民。不敢置信王子竟把賤民如她當人看，殷勤探問。殊不知馭鷹師們只覺王子問東問西很煩，能溜盡溜。原來是她把自己看小了。
伊絲特期盼受人認可，美艷Ｅ人學姐娜思敏主動拉攏，把她納入麾下。村姑伊絲特還在為盛宴吃到飽、權貴爭相關注而暈頭轉向；一回頭，花前月下，娜思敏已依偎在王子懷中，一舉拿下嫁入豪門的門票。伊絲特還沒聽到比賽開始的哨聲就出局了。
官僚逢迎權貴，外行領導內行。國王大而無當的形象工程，在沒人敢喊停之下，像火車轟轟衝出懸崖。原來不只伊絲特，娜思敏、王子淡泊親民的微笑背後，也都野心勃勃在爭取認可。每個人都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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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樣才能不寂寞？這是本書亮點。故事隨著主角青少年心智成長，由尋求外界認可，走到內心自我突破，轉變層次豐富。認識到自己的寂寞，便是突圍之始。
第三層是孤兒冰封內心的脆弱痛苦，如何破殼而出。青少年目睹家人被害，究竟是怎麼樣的體驗？悲傷時伊絲特向鵬鷹取暖，「我撫著她的羽翼啜泣，淚滾過她滑順的羽毛。她無法以言語安慰我，但陪伴是我最需要的。我在她身邊不必忍，人類的哀慟不會使猛獸軟弱。」表示在外人眼中，伊絲特冷漠寡言。這段話暗示，她相信哀痛會令別人軟弱，所以她必須忍住哀傷，不可流露。顯然沿襲自蠍尾獅吃掉伊絲特母親和弟弟時，父親不准她表現哀傷，因為會使父親軟弱，而父親不願意軟弱。
伊絲特冷酷外表下，總是矛盾、刺痛。她常歌頌鵬鷹札赫拉的羽毛輝耀，有多令她目眩屏息；但令她愛上札赫拉的，卻是恐懼。當她意識到札赫拉隨時可以殺了她，她說札赫拉棒極了。為什麼恐懼會吸引她呢？如果一個人日常對周遭誰都不感興趣，那麼恐懼也能令她感覺自己活著。應該說，她在生活中找不到比恐懼更好的刺激。後來伊絲特投宿旅店，見到馬夫、商人、旅店老闆等圍觀札赫拉時，緊張、著迷又恐懼，宛若被側風困住的麻雀。這段話顯示，她在眾人身上看到了自己：被風困住的麻雀。
加拿大裔美國小說家芳達．李（Fonda Lee, 1979-）
●The amazing @FondaJLee stopped by The Signed Page to sign her new #FantasyLit book, Untethered Sky. Copies still available. https://t.co/lufDnBK3rC pic.twitter.com/RMbA3DIKIm
— Shawn Speakman (@ShawnSpeakman) July 12, 2023
伊絲特驚嘆札赫拉飛行的輕盈自由，遠離土地束縛。但鵬鷹執拗罷工叫不動時，伊絲特疲憊厭煩。有時只能看鵬鷹自己玩自己的，在地上推水桶滾、喙敲水桶，飛撲路邊嚇拉車的馬。
這段描寫意味著什麼？自由，是伊絲特從小被剝奪的部分。弟弟出生後，伊絲特便失寵了。奉母命照顧弟弟，被弟弟哭鬧氣跑，回頭就看到蠍尾獅在吃弟弟。長女在家庭中的母職義務（土地的束縛），與孩童遊戲的需求（鵬鷹飛行的輕盈），兩者的衝突，遭致殘酷的懲罰，最終連母親也被奪走。
而初次獵得蠍尾獅後，伊絲特飄飄然，又失落、不安。心急如焚想再獵，也不可理喻地怕狩獵，怕第一次成功是偶然。嚐過一次就渴望更多。鴉片般的快樂，帶來另一種焦慮。伊絲特深怕鵬鷹丟下她跑掉，每當鵬鷹眺望遠方，伊絲特便想像鵬鷹渴求自由，很快會發情，在野外找到男友，翅膀硬了就隨人走。伊絲特相信愛鵬鷹就該放牠自由，所以她內心像個苦命老媽那樣情勒札赫拉：我為妳付出一切，所以妳必須被綁在我身邊。
鵬鷹真的那麼想嗎？不知道。讀者只知道，第一，伊絲特受分離焦慮所苦。第二，她對此深感羞愧。投射到鵬鷹身上，相信鵬鷹很受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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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戰告捷的表揚儀式中，祭司為伊絲特祝聖，她說：「有那麼一個殘忍的瞬間，我盼望父親也在那裡，看見我快樂的樣子。」為何說「殘忍」？誰對誰殘忍？也許離鄉遠走、想念父親令她心如刀割，但全書她都沒有提過想念父母。另一種解釋是，她覺得自己這樣想，對父親很殘忍。像《聖經》〈詩篇〉感謝上帝，說「在我敵人面前，你為我擺設筵席」。在她父親面前，祭司向全世界證明伊絲特是個有價值的人。伊絲特覺得這會傷害父親的自尊，很殘忍。
為什麼父親無法以伊絲特為榮？伊絲特的童年回憶提到，母親生了弟弟，伊絲特便失寵。得知母親和弟弟被吃，父親的反應是，為什麼不是伊絲特被吃掉。
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中，少女小林綠喪母，父親傷心抱怨死的是女兒們就好了，綠深受打擊。和喜歡的男同學聊天，綠闡述心目中完美的愛情，說要叫愛人放下一切，氣喘呼呼跑去替她買草莓蛋糕。買到了，她再扔掉，說不想吃。這樣他也道歉，歡喜包容，才是完美。她想用反覆無常「完全的任性」，交換一份穩定忠誠無條件的接納。伊絲特同樣承受親密關係的試煉，一方面要去控制鵬鷹來滿足她，一方面為個體不可控制而受挫痛苦，放鵬鷹出去叫不回來，像鵬鷹給她下馬威，令她自覺矮對方一截。
表面馭鷹，其實都在練習在友情和愛情動盪中如何自處。娜思敏訴求控制，「餓鵬鷹幾頓，牠就會乖乖聽話狩獵」，伊絲特則和鵬鷹建立信賴。反應兩種愛情觀：前者因利害而結盟，「寧願坐在BMW裡哭，也不願坐在自行車上笑」，「既然都要付出，不如賣個好價錢」；後者「不要驚動、不要叫醒我所親愛的， 等他自己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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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立信賴，始於人鷹在黑暗斗室內相處五天的「無光訓練」。伊絲特五天間一直對鵬鷹說話：「說什麼不重要，重點是讓她聽我的聲音，所以我告訴札赫拉我一直等著她。」隨著日夜傾訴心事，「我開始信札赫拉在聽我，理解我、接納我，相信她會永遠把守我內心深埋的想法和祕密。她永遠不會質疑我的目標或探究我的動機」，這是冒險把自己交託出去。反觀暴力和權術，則優先確保自己置身事外，控制一切而仍能全身而退。
交談的內容不重要，重要的是形式。甚至不可以有內容，一觸及關係中的實質議題，就會驚動我所親愛的，把對方嚇跑。全書有三次短暫嚇跑對方，第一次，伊絲特邀馭鷹師達瑞斯同獵，達瑞斯沉吟良久，久到伊絲特後悔開口。她一怒想說「那算了」，達瑞斯才說：「後天會不會太早？」當中令伊絲特後悔、負氣，達瑞斯沉吟怕太猴急的，就是他們被家庭拒絕所受的傷，痛苦在親密關係中復活，盤旋作祟。
達瑞斯去追蠍尾獅，伊絲特「忽地替他心驚起來，開口想說些小心點之類的荒唐話，但還來不及吐出半個字，他已調轉馬頭，縱馬朝樹叢疾奔」。「荒唐」訴盡她害怕表露情感，無法像娜思敏關心她那樣關心達瑞斯，自覺沒有資格。後來伊絲特想回應表白，內心打了長篇腹稿，熱情告白，但「這番話我一個字也沒說出口。他想聽的不是這些。」
就像她以為札赫拉討厭她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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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送的芙莉蓮》寫精靈芙莉蓮缺乏情感，不知友情、回憶、承諾、紀念有什麼意義。但勇者欣梅爾為芙莉蓮留下了點點滴滴的深情回憶，讓她回頭發現，點點滴滴學會了人類的感情。《不馴之翼》的嚇跑對方，告白落空，空谷回音的響應總是遲到，也是芙莉蓮那樣的遲到。
因為關係如此荊棘坎坷，有話不能直說。達瑞斯訴說初見鵬鷹的震撼感動，「從此我滿腦子就只有鷹鵬了。」「我想我可以說是挺固執的，但我只是知道自己要什麼。」
讀者會驚覺，達瑞斯的意思是，當初對伊絲特一見鍾情，滿腦子都是伊絲特。
弦外之音，伊絲特收到了嗎？她不知道，但內心有個部分應該把它收藏了起來。宅男腐女戀愛真難，阿宅沉迷於興趣排遣寂寞，一開始，伊絲特相信人生只有痛苦，但有了鵬鷹便不寂寞。鵬鷹日復一日訓練她，讓她學會把自己的重量穩穩交託到對方身上，而不再恐懼失望、受傷。靠著一次次放飛拉開距離，確認彼此既獨立，稍後也會回到對方身邊，她的存在變得具體、清晰，且鞏固了她主導自己人生的權利。後來，當她覺得即使有鵬鷹為伴仍寂寞時，她就有能力聽懂達瑞斯的弦外之音，想要直球對決了。
如果你在親密關係中也時常感到不安全、害怕被拋棄，或者總是用控制來維持關係，或許可以看看伊絲特與鵬鷹如何練習信任與獨立。
生命總會為你預備最好的，而在這之前，一切磨難都是練習。準備好了它就是幸福，若沒準備，同一件禮物也只會帶來痛苦。戰鬥吧！札赫拉。
不馴之翼【加拿大奇幻文學獎最高榮耀「極光獎」得獎作】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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