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戰後日本的廢墟之上,《生活手帖》(暮しの手帖)誕生了。它不僅是一本文藝或生活雜誌,更是一種「重新生活」的提案──提醒人們在重建的混亂中,用自己的雙手與頭腦去辨認什麼是值得過的日常。近八十年後,花森安治這位「天才手藝人」式的編輯,再次透過書寫、影視與出版被召喚回人們的視野,也讓我們重新思考:當資訊爆炸、媒體碎片化的今天,《生活手帖》的精神是否仍有其位置?
在中秋連假前夕,我們邀請三位橫跨不同世代、雜誌類型與時代脈絡的總編輯──詹偉雄、黃威融與李取中──齊聚水星書店,透過讀書會的形式,從《天才手藝人的編輯現場》出發,對談他們眼中的花森安治,以及那個以雜誌為生活實驗場的昭和年代。三人分別從社會史、產業結構與編輯工藝的角度出發,拼湊出《生活手帖》在當代的意義:它既是一種精神的遺產,也是一種關於「如何編輯生活」的哲學。
黃威融以《Shopping Design》與《小日子》的創刊經驗對照花森的職人式態度,感嘆那種手藝人的嚴謹與浪漫在當代已難復見;李取中則從數位媒體的角度反思,當廣告成為媒體的命脈、演算法取代判準時,花森「不刊登廣告」的理想如何可能;而詹偉雄則從「昭和概念」切入,指出《生活手帖》其實是戰後日本第一本倡導「自我改良」的生活雜誌,映照出整個社會從貧困走向繁榮的精神座標。
這場對談不只是對一位傳奇編輯的追念,更是一次集體的回望:在紙本式微、創意產業變形的此刻,編輯是否仍可能以手藝人的姿態,去守護普通人的生活?或許,正如花森安治所說──雜誌應該有自己的味道,因為「正是味道重,才受到喜愛」。

資深編輯人詹偉雄(中)、黃威融(左)與李取中(右)從《天才手藝人的編輯現場》出發,對談他們眼中的花森安治。
▌從晨間劇到編輯現場:花森安治的再發現
因為一部晨間劇,那個男人再次走進人們的視野。傳奇編輯人花森安治從戰爭時期大內宣的文膽,在戰後徹底轉向為庶民生活的守護者。他與大橋鎮子攜手創辦的《生活手帖》,在百廢待興的年代,大膽以常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飲食與穿著切入,步履不停地伴隨社會走入高度經濟成長,直至發行量突破百萬部。一九七八年花森安治過世,身後接手的總編輯,有嚴格堅守花森路線的老員工宮岸毅,也有大膽創新,賦予雜誌新風貌的松浦彌太郎。
原以為花森安治已逐漸被人遺忘,但仍有包括本書作者在內的許多人透過書寫或者其他形式媒材將這個傳奇重新復刻。《天才手藝人的編輯現場》作者唐澤平吉,是花森安治人生(亦是編輯人生)最後六年的見證者,他作為編輯學徒,從師傅的罵聲中建立起自己對於雜誌編輯的認知與方法。
二〇一六年,花森安治重新進入人們視野,晨間劇、大量書物的出版或再版,現在的讀者能從中得到什麼啟示?他曾將《生活手帖》比喻為乳酪──「正是味道重,才受到喜愛」──他將自己獨樹一格的審美,透過畫筆與紅筆貫徹在雜誌的每個角落,這套老派的工作方法,在資訊洪流漫溢橫行的現在還能通用嗎?
黃威融表示,日本人擅長掐時間搞紀念活動,二〇一六年正好是花森安治與大橋鎮子攜手創業的七十週年,NHK(日本放送協會)推出晨間劇《大姊當家》(とと姉ちゃん),由高畑充希擔任主演,而原型為花森安治的角色,劇組則邀來資深演技派唐澤壽明來飾演。他認為日本戰後是個準現代的社會,除了做菜,還有衣服,以及自己動手做的理念。這些明確的需求在戰後出現,因此《生活手帖》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NHK晨間劇《大姊當家》由高畑充希擔任主演。右為《生活手帖》創刊號。(圖片來源 / wiki)
《大姊當家》劇中,唐澤壽明飾演的花山伊佐治(原型為花森安治),對於秩序與美感有著近似強迫症的高度追求,工作桌上每枝筆的擺放角度、筆與筆之間的間距,他總是要反覆核對、不斷微調以至滿意。這點,另一個唐澤──年輕弟子唐澤平吉在《天才手藝人的編輯現場》中亦記錄在案:
除了晨間劇,各式書物亦從不同切入點介紹花森安治與《生活手帖》,黃威融分享某本mook中的編輯室重建圖,感嘆:「從明治維新以來,日本人已建立起一套敘事和記錄的方法。若問是否可能重建八〇年代高信疆先生的《人間副刊》辦公室,那是沒辦法的。因為並未留下足夠的照片資料與可堪重建現場的文件。」桌上的文具,不只是鉛筆和尺,就連剪刀、撢子也有固定的擺放位置。每樣東西都擺放得整整齊齊,隨時保持可以使用的狀態。(中略)鉛筆光削尖還不夠,必須再用不要的廢紙輕輕磨過,以免筆芯斷裂或折損。(中略)不過用來寫標題字的6B鉛筆則是另一回事,為了寫出粗細適中的筆畫,必須削尖後再將筆尖稍微磨圓。筆尖的圓滑程度相當難掌握,太細或太粗都不行。
《天才手藝人的編輯現場》初版於一九九七年,在二〇一六年以文庫本的面貌重新問世,現下經由新經典文化出版中文版。黃威融閱讀時最大的感觸,是「回想起自己還在當學徒的時光」,也就是網路時代開啟之前,他回顧自己的雜誌編輯生涯,早年跟著郝明義先生、詹偉雄大哥,一路磨練技藝,到近十年見證台灣雜誌產業發生全盤性的人才崩壞。他說:「比較悲哀的是,我們不僅遇不到花森安治那個時代,在現今台灣也找不到這樣的現場了。現在已沒有這種交響樂團式的作業方式。因此,讀這本書讓我深感自己仍只是入行比較久的『學徒』而已。」
二〇一〇年才正式成為雜誌編輯,帶著《The Big Issue Taiwan大誌》邁入第十五個年頭的李取中,面臨的是與黃威融全然不同的社會輪廓與產業結構,閱讀這本書時則有不同感觸。他認為《生活手帖》最為世人所知的「商品測試」企畫之所以能夠成立,有其物質條件。「站在總編輯的立場,通常最先考慮的是執行的可行性和成本」,李取中表示,《生活手帖》那種為了測試一台冷氣機而大手筆購齊九家製造商、每家各至少兩台以求測試數據公允的方法,已不符合眼下編輯現場的實際:「這是數十萬冊的發行量才支撐起來的。書中也看到,社長大橋鎮子和花森安治進出辦公室都有專車接送。那是雜誌的黃金時期,很佩服他們做出這樣的作品,只是如果放在目前的台灣或日本,都難以再複製。」

進行玉子燒鍋測試前的花森安治。除了參考專家意見,同時堅持親自實驗的精神,從未鬆懈。

進行電鍋的測試,得反覆煮飯許多次。測試工作全程都由編輯親自執行。
《天才手藝人的編輯現場》透過學徒的眼,寫下《生活手帖》實際運作的每一天,包括商品測試的方法、讀者參與型投稿企畫的內幕,以及連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都絕讚的料理文章。李取中覺得《生活手帖》的食譜文章非常有意思,他認為最不易之處在於「他們能打包票按文章寫的去做就一定不會失敗」。有在做菜的人定能體會想像和實際的落差往往很大,而連平時完全不下廚的大江健三郎都能成功重現食譜上的菜,說明《生活手帖》的食譜文章確實有其高明之處。
對此,資深編輯人詹偉雄補充道:「花森安治製作食譜文章的方法論,是要編輯化身為廚師,要了解每個味覺體系的分布為何,最終寫出來的文字,得讓不在現場的人也能重現。在我看來很接近黎智英式的方法論,設想一個結果,設定步驟去完成。」
▌讀懂花森,先讀昭和:自我改良的時代背景
詹偉雄長期涉身於雜誌與時代趨勢之中,參與多本雜誌的創辦並賦予個性。他從社會史的角度提供讀者閱讀花森安治的絕妙途徑:「要理解花森安治,必須先理解『昭和』。」
詹偉雄表示,花森安治身為編輯,功績最為輝煌的時間,與昭和的激盪年代高度重合。《生活手帖》創刊初期,正逢日本戰敗,東京因為盟軍的多輪空襲而滿目瘡痍、遍地焦土。人民生活困苦、心靈頓失信仰。詹偉雄認為林芙美子的《浮雲》最能精準描繪當時的社會景況,他形容那是個「漫長的黑暗即將結束,人民就要看到光的年代。」花森安治就在這樣的時代開始做《生活手帖》。
詹偉雄接著回溯戰後日本的社會發展。從一九五五年到一九七〇年的短短十五年,日本歷經了四波景氣,將經濟拉抬至前所未有的新高度:神武景氣中,「三神器」(電視機、洗衣機、冰箱)的出現與工廠自動化;接續仍有岩戶景氣與奧林匹克景氣,再到伊奘諾景氣,「新三神器」(彩色電視、窗型冷氣、汽車)在日本家庭普及,此時日本已超越西德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他說:「從極度貧困的十年跨進快速進化的十五年,個人身處在時代的洪流之中,產生了命運能夠自我改良的想法。作為一種『昭和概念』,《生活手帖》是戰後日本第一本自我改良的概念型雜誌,給予讀者許多改良自我的提案。」
詹偉雄進一步說明,所謂的「昭和概念」還包括《讀賣新聞》、職業棒球、豐田汽車、新幹線,以及黑澤明電影《生之慾》及田中一光、龜倉雄策等人為了東京奧運所做的設計。雖然花森安治厭惡豐田汽車和新幹線,但當他在責怪這些事物時,他也身處於這股現代性的洪流之中,《生活手帖》的印量成長更離不開這些促成高度經濟成長的社會條件。
對此,黃威融認為,在經濟高度成長的那十五年,現代化生活用品大量被製造出來,《生活手帖》的商品測試企畫再次精準回應了讀者的迫切需求。花森安治也曾說:「商品測試並不是為了消費者,而是為了廠商。」在急速工業化的時代,透過大量測試數據的累積,促使製造商的品質快速進化並跟上消費者的需求,甚至在日後將「日本製造」打造成日本的品牌特色,《生活手帖》的商品測試應可說功不可沒。二〇〇七年,松浦彌太郎接任總編輯時,這個企畫也正式叫停,標誌了一個時代的落幕。
詹偉雄認為,如今人們面對的社會與世界不同,個體生命面對時間流逝的態度,品嚐與拿捏、搓揉的方式也不同。花森安治已過世將近五十年,必須先理解昭和這個時代,在閱讀《天才手藝人的編輯現場》時,方能讀出其中的況味。

《生活手帖》從1948年創刊號到第100期的版型尺寸是B5,第101期(二世紀)開始放大為A4的變形。自第21期起,刊名刪去「美麗的」(美しい)一詞。
▌無廣告的信任與商品測試的力量
《生活手帖》最為人所知的特色,除了商品測試,還有創刊至今堅持不刊登廣告的消費者立場。這也是花森安治能說出「這本雜誌從未刊登違心之論」的底氣所在。
詹偉雄認為,在大眾消費社會中,幾乎所有媒體都充滿品牌的廣告,讀者不會覺得媒體上的產品介紹是公正的。《生活手帖》所做的跟當年《音響論壇》是一樣的,大量的試用,而且必須累積長期的信譽。在資訊不透明、不對等的世界中,給予消費者獨一無二的公正客觀的報導,沒有廣告也成為最大的品牌特色。
詹偉雄接著舉出一本七〇年代的本地雜誌:「我依稀記得一本性質類似於《生活手帖》的刊物,那是張任飛先生創辦的《綜合月刊》。這本雜誌生活性強,是伴隨台灣社會都市化而出現的雜誌。比如當年第一家超市出現時,也曾令民眾趨之若鶩。超市的經營在前十年應該都是失敗的,直到忠孝東路四段的頂好超市才成功。這本雜誌會報導這樣的商業新脈動。」但詹偉雄也認為,台灣因為從不曾出現真正的大眾消費生活,無法直接與日本對應:「台灣人很會賺錢,但不太會花錢。人們活在別人給予的框架中,而不是自己日常生活的感受裡。」
台灣是否出現過類似《生活手帖》的雜誌或媒體?順著這個話題,黃威融也提出他的觀察:「我想到為了改善農民生活而創刊於一九五一年的《豐年》雜誌,由農復會和當時美國新聞處和經濟相關單位成立豐年社,創刊初期是報紙形式,後來變成雜誌形式。我在楊英風回顧展中看到《豐年》的插畫版面和相關文件,楊英風在成為雕塑大師之前在《豐年》擔任美術編輯。那時刊物的主要任務是將美援的麵粉以及其他物資、生產原料,用一般民眾能夠理解的方式推廣出去。舉這個例子想指出的是,當社會面臨轉型時,雜誌的角色非常重要。」
▌總編輯的判準:在獨斷與協作之間
唐澤平吉在《天才手藝人的編輯現場》中,除了描述花森安治的全能全才,還有他古怪的脾氣與對生活中許多事物的講究。讀這本書,不免讓人懷疑,難道雜誌的總編輯都得獨斷獨行嗎?在對部下一手掌控與放牧成長之間,又該如何妥善拿捏?
李取中表示,對編輯、出版有興趣的人來說,實際看作業現場如何執行一件事是最有趣的。而這本書確實對此有不少著墨。對於總編輯的角色,他說:「我覺得總編輯的個性都有點像,雜誌出版週期性短,速度快,待辦事項千頭萬緒,需要有人進行判準,這本來就是總編輯的工作。差別就在於做判準的態度與對應上,是像書中所描述的花森安治那樣強烈直接,或者更為理性明確。」
他拿《The Big Issue Taiwan大誌》為例說明,對於委託給外面設計師處理的封面,會有更多的溝通過程。如果執行者是社內的夥伴,也會用「要不要試試這樣做看看」的方式來商量出最好的成果。「但最終裁決者還是總編輯,所以我覺得編輯室裡的獨斷很正常,只是每個人處事風格不同而已。」
李取中分享自己閱讀這本書的收穫。「對我來說有趣之處在於,會去想單元的規劃與製作,放到現在是否能夠執行,讀者是否會感興趣。像書中提到的『某個日本人的生活』和『美好的星期天』,我都覺得很有趣,但要做得真的有趣,會是個挑戰。我就會去看他當時是怎麼實際執行的,這部分書中紀載得很詳細。」

黃威融則認為不管在雜誌社、廣告公司或者任何創意型的公司,書中提供的許多實戰線索都值得參考:「比如我剛入行作文案時,我不知道跟老闆吃飯時如何應對,坐車時應不應該講話,跟業務要怎麼溝通,這些都是科班教育不會教的事,這本書裡面都寫到了。廣義的企劃人員或創意工作者,尤其是現在很多展覽的策展人都推薦去看。」
詹偉雄認為,花森安治其實不斷地為現代婦女加油打氣:「台灣也有很多雜誌,不過說起來自我改良永遠是在科學理性的技能層面,日本生活雜誌的自我改良則是放在生活情感的層面去認識世界,因此閱讀這類雜誌總能得到一些哲學式的感悟。」而花森最大的特色就在於他的手作感:「自我主體性從身體進入,在手作的過程中,在思考、蒐集、調度、操控的過程中,想法逐步形成。」
花森安治之所以看重手寫字,堅持每一期都搭配封面插畫重新書寫刊名,正傳遞他不想要工業理性,著重強調感性的訊號。
▌請發出自己的聲音
在對談最後,詹偉雄也提醒大家要正視傳統媒體所對應的下層結構已然改變的現實:「現在的危機是,自我改良的慾望和動機還在,但包括社群網站在內,讀者每分每秒接收到的提案太多也太即時,無法等到週期性的傳統媒體發行。」
詹偉雄引用花森安治也愛讀的《紐約客》總編輯曾說過的一句話作結,描繪出這個時代理想雜誌的圖像:「你應該發出自己的聲音,而不是成為其他人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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