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我們總會經歷幾段漫長的「不要告別」。
電影《可可夜總會》以死亡、記憶與遺忘作為劇情敘事核心,在劇中不時出現「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沒有人記得你。」;「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遺忘才是。」;「在愛的記憶消失前,請記住我。」⋯⋯等經典對白台詞。也正因為遺忘太難,當我們面對失去的悲痛時,往往難以接受一切再也不會回來;這輩子再也無法見到他們⋯⋯的殘酷事實,於是《無邊的哀傷》如海浪般迎面襲來,有人選擇否定、拒絕接受;有人選著逃避、禁錮自我,深陷哀傷的黑洞,無以自拔。
1982年9月10日,當時Green Day樂團主唱Billie Joe才10歲,卻遭逢父親因癌症去世的巨大悲痛,幼小的他,成天將自己鎖在房裡,不願面對外頭——再沒有他父親的真實世界,他告訴母親,等九月結束再叫醒他吧。直到2002年,經過近20年,他才寫出〈九月結束再喚醒我吧〉這首歌,在音樂裡,走出父親離去的那段悲痛過往,歌詞中的七年,正巧呼應了1989年Green Day的正式出道,當年那個10歲、哀傷的Billie Joe,轉眼已經長大——
夏天來了又走・那樣的純真・留不住永恆・九月結束再喚醒我吧
彷如我父親的離去・七年時光飛逝・九月結束再喚醒我吧
雨又落了下來・從繁星中墜落・濕透我一身的傷痛・變成我們今日的模樣
隨著記憶平息/卻無法遺忘我所失去的一切/九月結束再喚醒我吧
從此,Billie Joe的父親,在音樂中,永遠被惦念著。在走出悲痛,記憶化為永恆前,我們都是悲傷的學徒,選擇逃避,試圖遺忘,或者,天真而脆弱地急著想去「修復」它,然而,面對哀傷,我們只能去經歷,去感受,讓時間陪著我們經過,等待哀傷隨著九月結束。作家友人母親離去多年後,我問他為何鮮少聽他談起此事,他淡淡地說——只要不去訴說,日子便能一如往常,彷彿一切從未發生過。去年,我深陷父親突然去世的悲痛中,我再問他,這樣不時的哀傷與想念,會在我往後人生持續多久?沒想到,他竟回答——一輩子吧。
《心靈的傷,身體會記住》作者曾在接受《金融時報》專訪時提到——把創傷視為自己的身份認同是危險的。父親最初離開的那段時光,我腦中不時浮現這樣的念頭——此後,我成了一個「沒有父親的兒子」,我無法面對這事實,以為日常生活的煩忙,自然能帶走心底的哀傷。那期間,我正準備出版《無邊的哀傷》,不得不再次聆聽帶領我認識這本書的CNN當家主播Anderson Cooper主持的podcast〈All There Is〉(徒留於此),它不時將我揪回現實——父親離去的哀傷,仍盪在風中,無以安放。

Anderson Cooper在他書裡形容,他10歲時,才50歲的父親,因心臟疾病去世,那個10歲的小孩,也隨之消失在這世界上,他頓時失去言語,世界全然變了模樣,此後的他,開始建立起經歷悲痛後的自我保護機制,武裝自己,將所有情緒藏在心底,不露於外,深怕當年10歲那個害怕被世界遺棄、傷害的幼小孩童,又出現在他的面前。後來,他21歲時,唯一的哥哥在母親面前跳樓自殺;多年後,當他活過當時父親離開的年紀,來到52歲時,母親罹癌去世,他成了家中「the last man standing」(最後留下的人),他難以面對如此巨大的哀傷,於是,將母親所有遺物裝箱打包,放進地下室裡,足足超過兩年的時間,完全無法踏進半步。
直到兩年後,某天,他突然意識到,該是時候了,終於踏進地下室,將母親生前遺物一一拆箱。沒想到這過程,使他再度遭逢他以為已然遠離的哀傷,因此決定製作《徒留於此》,兩度邀請到《無邊的哀傷》作者Francis Weller,一起與聽眾分享如何面對生命中突如其來的失去與哀傷。Anderson Cooper在節目中形容《無邊的哀傷》讓他深受震撼,他幾乎每頁都劃了重點,同時坦承,他在心底刻意遺棄的那個10歲的自己,經過40多年後,他才突然發現,他再也無法以這樣的逃避機制,過完往後的人生,於是Francis Weller成了他的諮商心理師,透過Francis Weller與他《無邊的哀傷》書中的經驗協助,他開始學習如何將後來長大的自己與當年那個受傷的10歲小孩區分開來,用長大後的自我,試著去聆聽那個小孩的聲音,去擁抱接納他曾經受過的傷。
如同Anderson Cooper的故事,在《無邊的哀傷》書中,作者引導我們如何走出悲痛,透過儀式、自我慈悲/陪伴(self-companion)——當悲傷的學徒,學習與悲痛共存,而非否定與逃避。面對哀傷,面對心底的不要告別,我們得學習如何重新看待它,唯有與它重新建立起不同關係,有了新的敘事(narrative)方式,與他人訴說,才能再度找回與離開的人的聯結,哀傷促使他們在我們人生中以不同方式存在,繼續陪伴我們。作者形容面對哀傷,就像有天家裡門口突然來訪的不速之客,你不能將之拒於門外,而是必須敞開心房,迎接它的到訪,當然,那過程令人感到痛苦,但唯有接納它,去聆聽它企圖向你訴說的一切,心中的哀傷,才得以安放。這概念,正巧呼應某集《徒留於此》特別來賓,美國知名電視節目主持人Stephen Colbert所提出的「房間裡的老虎」(The tiger in the room),與悲痛共存,就像與一隻被愛的老虎共同生活,有時,他會感謝牠的存在,並非牠不再是隻老虎,而是他學會了接納,與牠和平共處,他不再企圖擺脫牠,因為他意識到,牠將會跟隨著他一輩子。牠的存在,具體象徵著他與他所經歷的悲痛的關係。
「房間裡的老虎」成為我與設計師吳佳璘在討論《無邊的哀傷》封面設計時的主要概念。相繼合作過李佳穎《進烤箱的好日子》、《不吠》、《小碎肉末》三本書的佳璘,一如以往精確敏銳,在收到封面初稿,也是最終版本的封面時,他傳來這段設計理念——
「以局部的方式呈現巨大而綿延的哀傷,面對龐然大物,我們也許能改變視野,貼近觀看,當我們靠近哀傷,就像靠近老虎,牠仍然危險,但我們彷彿開始聽見了牠的呼吸與節奏,看見了更多紋理、細節,也更能理解牠為何以此面貌存在。」
哀傷會跟隨我們一輩子,不要期待他會遠離。我們一生中,都無可避免迎來那隻難以擺脫的老虎,迎面直視房間裡的老虎,當悲傷的學徒,不要告別,永遠深藏心中那隻不同樣貌老虎。
《無邊的哀傷》編輯·自轉星球社長/黃俊隆
無邊的哀傷:走出失落與痛苦,找回生命的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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