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我們談論世界文學瑰寶時,日本的和歌與俳句無疑占據著獨特而崇高的地位。這些短小精緻的詩歌形式,以其獨有的韻律美感和深邃的意境,不僅塑造了日本人的審美意識,更成為人類文學寶庫中的珍貴財富。感謝「黑體文化」的持續支持,助我們完成了《日本和歌俳句經典全集:橫跨千年的燦爛詩歌絕唱》此十冊套書的迻譯工作,可謂「辛苦的甜蜜」,也盼因此能讓更多中文讀者得以深入體驗日本詩歌的靈魂。
▌璀璨的詩歌星圖
日本詩歌最動人之處,在於其以極簡的文字承載極深的情感與哲思。從七世紀始編的《萬葉集》到二十世紀的正岡子規,這一千三百年間的詩歌傳統,不僅是日本文學的根柢,更是理解日本人精神結構與美學意識的法寶,可以說是人類文學史上最為連續而豐富的抒情傳統之一。日本短歌以三十一音(5-7-5-7-7),俳句以十七音(5-7-5),在有限的音節中開展出無限的意境——這種「短而深」的詩型,恰恰與現代人碎片化的閱讀習慣相契,卻又帶來心靈的沉澱與擴張。

(製圖 / 陳黎)
日本詩歌的源頭可以追溯到約759年編成的《萬葉集》。這部被譽為日本《詩經》的古典選集,收錄了從天皇到庶民的4500餘首和歌作品(九成以上為短歌),展現了早期日本社會的完整面貌。大伴家持作為主要編纂者,與柿本人麻呂、山部赤人等「歌聖」共同奠定了和歌的基礎形式。《萬葉集》的偉大之處在於其民主性——無論身分貴賤,只要詩作優美,都能收錄其中。這種包容性成為日本詩歌傳統的重要特徵,也是後世取之不盡的靈感泉源。動畫家新海誠2013年動畫電影《言葉之庭》裡就用了《萬葉集》裡女問男答的一組戀歌:「隱約雷鳴/天陰霾,/但願大雨降/為妹/將君留」;「隱約雷鳴/雨未降,/只要妹留我/我就/留下來」。
905年左右編成的《古今和歌集》則標誌著和歌進入了更加精緻化的階段。紀貫之等編者確立了以三十一音節「短歌」作為和歌的標準形式,並且確立了以四季與愛情作為和歌的兩大主題,這種主題分類影響了後世千年。《古今和歌集》不僅是第一部敕撰和歌集,更將短歌從隨興的吟唱提升為著重創意、技巧的藝術,為日本文學注入活水,至今許多評論者仍視此書為日本文學的巔峰之作。
平安時代是日本文學的黃金時期,也是女性文學家輩出的時代。小野小町、紫式部、和泉式部等「女歌仙」以其細膩的情感表達和優美的語言運用,為和歌藝術增添了獨特的女性視角。她們的作品(譬如小町的「雖然我沿著夢徑/不停地走向你,/但那樣的幽會加起來/還不及清醒世界允許的/匆匆一瞥」或和泉式部的「這世上/並沒有一種顏色/叫「戀」,然而/心卻為其深深/所染」)不僅在技巧上達到了極高的水準,更在情感的深度和複雜性上超越了許多男性歌人。
西行法師的出現標誌著和歌進入了另一個高峰。這位「歌聖」以其對自然的深刻感悟和對人生的哲思,創作了約2300首和歌。西行特別以詠櫻聞名,他筆下的櫻花不僅是自然景物,更是無常哲學的象徵。「願在春日/花下/死,/二月十五/月圓時」這首著名短歌,體現了他對美的極致追求和對死生的超脫態度。
▌俳句的興盛與發展(17-20世紀)
十七世紀,隨著町人(商人、市民)文化的興起,俳句以新的風貌開始在平民百姓間盛行。俳句由和歌的上三句(5-7-5)發展而來,但其精神內核卻頗有不同。如果說和歌追求的是典雅與抒情,那麼俳句則更注重瞬間的感悟和禪意的體現。
松尾芭蕉(1644-1694)是俳句史上最重要的人物,被譽為「俳聖」。他不僅確立了俳句的藝術地位,更賦予了這一詩歌形式深刻的哲學內涵。芭蕉的俳句講究「閑寂」(wabi-sabi)的美學,追求在平凡中發現不平凡,在瞬間中捕捉永恆。他的代表作「古池や蛙飛びこむ水の音」(古池——/青蛙躍進:/水之音),以極簡的語言創造了動靜交融的意境,成為俳句藝術的典範。
千代尼(1703-1775)是俳句史上最著名的女詩人,她是芭蕉的再傳弟子。在男性主導的江戶文壇上,她以其天才的詩歌天賦和獨特的女性視角,為俳句藝術開闢了新的領域。千代尼的俳句細膩靈動,充滿了女性特有的感性和想像力。「清水:/沒有正面/沒有背面」,「更衣:/她的美背/只讓花香窺見」,這樣的作品清麗一如其人。
與謝蕪村(1716-1783)為俳句帶來了畫家的視角。作為同時具備詩人與畫家身分的藝術家,蕪村的俳句具有強烈的視覺效果和浪漫色彩。他善於運用色彩和光影,創造出如畫般的詩意空間。「春雨——/邊走邊聊:/蓑衣和傘……」這樣的俳作,彷彿一支短影音。
小林一茶(1763-1827)則代表了俳句的另一種可能性。他的作品充滿了對底層生活的關懷和對眾生的慈悲。一茶的俳句語言質樸,情感真摯,經常以小動物和日常場景為題材,展現出平民詩人的獨特視角,譬如這首「個個長壽——/這個窮村莊內的蒼蠅,/跳蚤,蚊子」。他留下兩萬餘首俳句,數量之多在俳句史上少有人能及。
良寬(1758-1831)是一個特殊的存在。這位自稱「大愚」的詩僧不僅精通俳句,更在和歌、漢詩、書法等領域都獲致極高造詣。良寬的詩歌體現了禪宗的圓融境界,作品純樸自然,充滿了慈悲與智慧,「小偷忘了帶走的——/我窗前的/明月」此首俳句即是佳例。而他的短歌,如辭世詩「我有什麼遺物/留給你們?——/春花,山中/杜鵑鳥鳴,/秋日紅葉……」,簡明、清澄、高雅,自成一種「良寬調」,川端康成稱其「凝聚了古來日本人的情懷」。
正岡子規(1867-1902)是連接古典與現代的關鍵人物。這位明治時代的文學巨匠不僅革新了俳句和短歌,更為現代日本詩歌的發展指明了方向。子規推崇《萬葉集》,提倡「寫生主義」,主張詩歌應該真實地反映生活,這一理念對現代俳句產生了深遠影響。寫於古都奈良的此一名句「柿子/入我口,鐘鳴/法隆寺……」,以寺廟之「古」對照鮮明在眼前的「今」日之柿,頗讓人驚艷。
▌日本詩歌的美學特質
日本和歌、俳句的魅力在於以極其凝練的語言,創造出豐富而深邃的意境,體現了東方詩學的精髓。短歌三十一音節的結構看似限制,實則激發了詩人的創造力,為詩人提供了無限的創作空間。十七音節的俳句更是將這種精簡美學推向極致,要求詩人在瞬間捕捉生活/生命的本質。這兩種詩歌形式都體現了日本美學中的「物哀」精神——對事物無常的感慨和對美好事物易逝的憐惜、哀嘆。這種美學觀念深植根於日本文化,成為理解日本詩歌不可或缺的鑰匙。
在這套全集的翻譯過程中,我們力求做到「信、達、雅」兼顧,讓讀者單憑中譯即能輕鬆領受俳句、短歌的趣味。除中譯外,每首詩並附上日語原文、羅馬注音與精闢註解,助力讀者進一步細體這些日本經典詩歌原作之美。每冊書前面,我們都費心地寫了長篇導讀,精要地探討了和歌、俳句發展歷史以及重要的創作技巧。櫻花之美不獨屬於日本人,這些橫跨千年的日本詩歌絕唱,相信也將觸動每一個有心的閱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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