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彥如專欄｜有情做書人，無情推書郎】 編輯的校外教學參訪：回到源頭之居然一路回到造紙廠

這場活動的名稱是「在故事重述之地」，的確，還有什麼比做紙本書做到回源頭的紙廠還要更是重述之地呢？班傑明的奇幻旅程也沒有這麼演吧ʕ•ᴥ•ʔ

八月第一個週六，我在鎮瀾宮廟前吃完一碗大甲芋頭綜合冰，躲著時有時無的陣雨，隨著導航指示開車進入大甲幼獅工業區。

在「廣源造紙」廠區的辦公室裡，有一股即將發生大事但目前什麼都沒有的壓抑歡樂。一頂頂藍色工地帽、綑好的導覽機台與耳機整齊排列桌上，不久，載著一整團遊覽車的人們下車，魚貫而入的都是同行同業。做書籍出版的，做報紙雜誌的，編輯、文字工作者、插畫家、設計師⋯⋯廣義而言對紙本痴迷（而這天正巧有空檔）的有情做書人齊聚一堂，為了參加由恆成紙業、大塊出版聯合籌辦的「在故事重述之地．限地對談沙龍」。是日行程是先參訪廣源造紙廠，再聆聽吳明益老師與恆成老闆鄭宗杰的對談，彷彿是出版人的一趟校外教學。原本躲在書本後面的製作、編輯者，突然大量現身在彼此眼前，還要戴上安全又可靠（但時尚度有待確認的）工地帽，跟著導覽小旗子揭開本日壯遊。

戴著藍色工地帽展開校外教學的做書人們。

必須承認，當恆成的企劃莊莊，問我要不要參加一場「我掛保證，這不是一般般的講座活動！」時，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內心的盤算是，身為吳明益的讀者、至今去印刷廠看印仍會有點興奮到宅味滿溢，默默有點機械控的我，想要見見曾經在工業區辦電音派對、這幾年用自家販售的紙張創作出各種跨界周邊與設計品的恆成紙業——我幾乎是雙手抱胸——賣紙專家在造紙廠辦講座？到底還可以有多瘋！

廣源是以回收廢紙為主的造紙廠，蒐羅各地的廢紙，並將此再製為紙漿、重新造紙。因此當我隨著校外教學團隊，踏入巨大廠房，見到堆高至兩三層樓高的廢紙磚，我內心的編輯魂已經先高潮乙次。走在巨型紙磚堆攏而形成的凹谷，眾人彷若走進神廟殿堂，立刻感受到不可侵犯的力量下，自身的卑微與渺小。眾人莫不震懾到手機狂拍，但參訪者絕大數是紙本書、報章的編輯，不用言語，我們當中自然生起一股集體的、殘忍的寒意從脊髓湧出：哭，那些經由我們編輯的、庫存的、退書賣不出去的、打掉作廢的書應該也在廢紙磚裡面⋯⋯

以回收廢紙為主的造紙廠，蒐羅各地的廢紙，並將此再製為紙漿、重新造紙。

如果每個編輯肩上都有幾批做書時產生的靈魂，看到這些被攪散、裁切成紙條綑紮而起、每塊重達一噸的紙磚，肩膀上的紙本之魂，內心之愧疚不免也更沉重了。即使安慰自己，啊，幸好還能為永續環保盡一份心力，重生為新的紙張（廣源的業務謝經理是本日的資深領航員，他說，一張紙最多可以重啟人生八次！（比我上一本編的書再版的次數還多！）（又更哭！））——但墳場與天堂，有時只是一線之隔。參訪廢紙回收的造紙廠，這場校外教學堪比編輯的大逃殺⋯⋯

接著，我們陸續走在宮崎駿世界的龐大造紙機（回頭看不到盡頭），檢測數據的實驗室（悶熱廠區裡唯一有空調的綠洲），也到戶外參觀汙水處理廠，謝經理自豪地說工廠裡用來分解汙染物質的好菌都來自「五星級微生物大飯店」，淨化出的水質甚至可以養魚（池子裡的魚每個肥碩有如我的大腿粗！）、打造樹木林，其廠獲得多項環保獎項，是走在永續這條路上好棒棒的造紙工業。

在廢紙堆中看紙樣，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我不知道荒謬（？

經歷過驚嚇與佩服雙重並行的奇幻參訪，最後壓軸是本次對談現場——從異世界回到熟悉的地方——儘管此處指的是在巨石紙磚中所清出一方空地。吳明益帶來《三隻腳的食蟹獴與巨人》與其製作的幕後過程，回應本次活動題目：重述、再利用，吳老師從隨身帆布袋中拿出繪本的草稿畫冊，以四種恆成代理的紙張「沐光、凝雪、秋月吟、春日雪」，分別上機打傳統樣的紙張，讓我們比對每一張紙的顯色程度、磅數手感與紙張本身的紋理。一時間，在場各有豐富經驗的編輯者，同時攤開紙捲細覽，形成了在廢紙區裡看紙樣的奇幻畫面，覺得這一行走到如今也算是值得了啦。

校外教學行程行至此已近黃昏，我轉頭看到廠房高聳的天窗斜斜伸進幾道夕陽，照映在紙磚銀色的廢紙上，照映在我的同業伙伴們側臉上，照映在他們眼裡閃亮晃晃，我聽到吳明益說，在這個人稱是夕陽的出版產業，是再也不會回到往日高峰的光景了（聽到時不無打擊），但他同時也說：

雖然這個產業已經到了末路，但能在喜歡的地方做出幾本自己很喜歡的書，這也比絕大多數人幸福得多。

我想他是對的。

在這個被廢紙包圍的時刻，在這個夏日陣雨之際，在這被所愛的物事牽引的道路中，我湧起幸福，而我想在場的人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