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顧若鵬(Barak Kushner)教授為英國劍橋大學東亞史教授與基督聖體書院院士,專長為日本史、東亞近代史與冷戰史。新著《不正義的地理學:二戰後東亞的記憶戰爭與歷史裂痕》為其第四本專書。 倘若本書是作者的孩子,那我便是本書孕育過程的見證者。顧教授與我相識超過十年,我從他課堂上的學生變成他的同事,亦歷經了這本書從最初步的想法到化作具體文字的寫作過程。在顧教授的《從人到鬼,從鬼到人:日本戰犯與中國的審判》(Men to Devils, Devils to Men: Japanese War Crimes and Chinese Justice)一書於2016年獲得費正清獎(John K. Fairbank Prize)後,我好奇地詢問他下一本書的主題為何,當時顧教授也沒有一個明確的想法,但是隱約地感覺到歷史記憶與戰後東亞各國對於「正義」的追尋是一個值得深入探討的議題。因此,我們無論是在康河慢跑,或在學院的高桌晚宴品嚐葡萄酒時,經常針對不同議題進行看似永無止盡的辯論。如今看到這些抽象的辯論內容化作了具體的文字,並有機會介紹給臺灣讀者,我的喜悅之情可能不下於顧教授。
當提到1945年8月以降的東亞近代史時,各位讀者腦海中所浮現出來的畫面為何?映入各位眼前的可能是在長崎跟廣島上空的原子蕈狀雲、昭和天皇的玉音放送以及臺灣「光復」。東亞各國緊接著忙於戰後的重建。日本在美國的幫助下,從瓦礫堆中浴火重生,搖身一變成為經濟大國。中國則發生了國共內戰,最終導致國民黨敗走臺灣,並將臺灣打造成「反攻大陸」的最後堡壘。韓半島雖從日本帝國的枷鎖中解脫出來,但並未能享有片刻的和平,反倒是因美蘇對峙而分裂成兩個國家,最終在1950年6月爆發韓戰。為此,美國派遣第七艦隊防止臺灣海峽戰火再起。東亞冷戰的格局就此形成。
在上述的歷史認識中,簡化了日本帝國解體對於戰後東亞政治所造成的影響,彷如一切都像是翻書般輕輕一翻,就開啟歷史的新頁。然而,我們往往忽略了日本曾經是一個擁有廣袤海洋與陸地的帝國。一個帝國的結束,並非僅是國號與政體的改變。顧教授提醒我們,在帝國解體到新秩序建立的過渡期間,上至帝國中心,下至帝國邊緣,除了權力鬥爭之外,各方勢力更積極對於歷史記憶展開競爭,以塑造出可以強化自身合法性的歷史論述。例如,韓國稱日本殖民時期為「日帝強占期」(일제강점기),而臺灣則習慣稱為「日據時代」,也因為日「據」,才有後來的臺灣「光復」。行文至此,我腦中浮現之前在課堂中的場景。提到二戰前的臺灣,我使用了「日本時代」,但引起了學生的疑惑,因為我不是使用上一代人慣用的「日據時代」。「臺灣是根據馬關條約割讓給日本」,我向學生解釋道,「所以我們可以用較為中性的詞彙,如『日本時代』、『日治時代』、或是『日本殖民時代』,但如果使用『據』的話,那是過去國民黨政府官方歷史論述的用法。」使用何種詞彙去形容過去,端看你怎麼樣去面對自己的歷史記憶。
但是,如何有系統地去闡述戰後在東亞上演的政治與歷史記憶的競爭,以及其中的連動性,對於歷史學者而言並非易事。我在歐洲教書時,經常跟學生戲稱東亞文化圈是「筷子文化圈」、「漢字文化圈」與「醬油文化圈」,這些共享的文化讓東亞各國的歷史有著千絲萬縷的連結。然而,歷史記憶卻很難像這些文化一樣共享,因為「國別史」作為歷史研究的主要取徑,政治疆界自然地限制了論述的框架。雖然現今學界提倡全球東亞的研究視野,但是面對看似具有高度同質性、又有複雜異質性的東亞而言,真正做到東亞視角並非容易。《不正義的地理學》卻克服了此一障礙。
顧教授提醒我們,歷史並不是由勝利者所書寫,以國家作為主體也不是歷史敘事的唯一方法。因此,在本書中,顧教授跳脫國別史的框架,從「歷史記憶」的競爭作為出發點,探究日本帝國中心、帝國邊緣、以及中國與韓國對於「正義」的追求。然而,「正義」這個詞彙卻是難以定義。究竟是誰的「正義」?誰有權力去定義/主持/執行「正義」?怎樣的行為可以判斷成「非正義」? 誰有權為受害者追求「正義」,而此一「正義」對於受害者而言是「真正的正義」嗎?「正義」究竟是一個絕對的概念,抑或是一個相對的概念?順著這個脈絡繼續思考下去,受害者真的是受害者,而加害者真的是加害者嗎?這些看似永無止盡的哲學思辨問題,卻是造成戰後東亞秩序不穩,甚至是如今東亞各國因歷史問題而爭論不休的主要原因。顧教授以平易近人的文字,同時參照各國一手檔案、回憶錄、日記、以及口述歷史等,重新還原了在去殖民化與國家重建的戰後東亞社會中,「正義」如何被重建,以及歷史記憶如何在各方勢力的不斷拉扯中,最終塑造成勝利者希望成為的面貌。
誠如前述,追求戰後的「正義」的過程及所產生的遺緒,同時在日本本土與曾經是帝國邊緣的殖民地持續發酵。有別於過往對於日本戰罪與戰爭責任的探討,本書指出戰罪審判看似在追求「正義」,但是東西方卻呈現不同的樣貌。雖然東京大審常與紐倫堡大審相提並論,但就規模與專業度而言,前者遠遠不如後者。顧教授別出心裁地認為,針對日本的戰罪審判往往是一種宣傳工具,其主要功用在於證明誰有資格掌握戰後東亞的話語權,至於審判中是否符合「法」的精神,在歷史的洪流當中,似乎已經被沖淡到模糊不可見。同樣地,日本帝國的瓦解對於戰後日本政治與社會的衝擊,是無法用文字精確地衡量與描繪。日本究竟是「投降」還是「終戰」?日本該檢討的究竟是「為何要發動戰爭?」還是「為何戰敗?」這兩個本質意義上全然不同的問題,在日本社會各界不斷地爭論著,但卻也永無定論。這也造成了日本無法像德國般深刻檢討發動戰爭的原因,以及在戰爭中所犯下的暴行。日本的戰罪問題也因此成為中國為了轉移國內壓力,進而塑造仇日教育的工具。
另外,在帝國邊緣殖民地的人們,就一定是受害者,可以理所當然地追求屬於他們的「正義」嗎?近年來備受討論的臺劇《聽海湧》裡出現一個有趣的鏡頭。一位臺籍戰俘監視員先用臺語說道:「我吃日本米,讀日本書長大的,」再來用日語大喊:「我日本人!」這些日本帝國曾經的臣民,在一夜之間成為中華民國的國民,但是內心卻充滿著歷史記憶與國族認同間的拉扯。這些人是帝國擴張之下的受害者,還是為帝國為虎作倀的加害者?抑或他們只是在「為帝國服務」與「符合當權者歷史論述」拉扯下的犧牲者?
除了上述的問題之外,顧若鵬教授指出,日本帝國瓦解的遺緒並未隨著時間而淡化,反而對當今東亞社會的形塑造成了深遠的影響。本書將研究視角向下延伸至九十年代,進一步剖析東亞各國對於「正義」的追求與國族記憶的塑造過程。透過提供讀者縱向地理解現代東亞社會、國族認同與歷史記憶如何纏繞在一起的歷史過程,本書帶領讀者深入思考「正義」與「不義」如何被官方所記憶與形塑,以及我們認識的歷史是唯一的歷史嗎?還是某種被修改過的政治論述?
重新回到一開始我詢問各位讀者的問題,當提到1945年8月以降的東亞近代史時,各位腦海中所浮現出來的畫面為何? 也許看完這本書之後,你們會有不一樣的答案。各位也許得到的不是問題的解答,而是對戰後東亞史這個令人目眩神迷的萬花筒產生更多的疑問。畢竟,一本好書除了解決問題之外,更可啟發讀者進一步思索更多問題,讓作者與讀者之間產生連結,共同為推進人類知識的邊界盡一點貢獻。顧教授的《不正義的地理學:二戰後東亞的記憶戰爭與歷史裂痕》便是這樣的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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