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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她,歐威爾不可能寫出《動物農莊》──專訪《喬治.歐威爾之妻的隱形人生》作者安娜.方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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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聽過大名鼎鼎的喬治.歐威爾,甚至讀過他最深刻的政治寓言《一九八四》、《動物農莊》,但你知道,他有一個才華洋溢、獨當一面、充滿魅力,卻長期被他的巨大身影所掩蓋的妻子嗎?

《喬治.歐威爾之妻的隱形人生》所要書寫的主角,正是歐威爾的妻子──艾琳.歐肖內西(Eileen O'Shaughnessy)。她與他並肩投入西班牙內戰,為他打理家務、編輯手稿、啟發了他的創作手法,甚至為解救他的性命奔波勞碌,卻在他的文字和後世傳記中被「抹除」了。

這本書除了運用真實的史料和書信讓艾琳重生,也用小說情節補白歷史的缺漏,遊走在非虛構和虛構寫作之間,並以夾敘夾議的書寫策略,深入探討了男性作家與妻子、父權體制與女性的權力關係。以下我們就透過Q&A,請作者安娜.方德(Anna Funder)談談這本書。




澳洲作家安娜.方德(Anna Funder)挑戰過去史家塑造的歐威爾形象,為歐威爾的妻子艾琳立傳發聲。


Q=黑體文化 │ A=安娜.方德


Q1:您是怎麼開始對喬治.歐威爾的妻子艾琳產生興趣的?又是什麼契機讓您決定以她為主角寫這本書?

A:我是在閱讀大量歐威爾傳記的過程中遇見艾琳的──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沒遇見她。

當我讀完所有的傳記後,偶然發現了幾封艾琳寫給她在牛津大學讀書時最好的朋友的信。她寫的第一封,是在與歐威爾結婚六個月後。艾琳以一種帶點嘲諷卻也認真的語氣開玩笑地向朋友道歉,寫道:

很抱歉我這麼晚才寫信給妳,不過我們打從婚禮後就爭執不休,而且吵得很凶,所以我想乾脆省點工夫,等到我們動手殺了對方或者分開了,只要寫一封信給大家就結了。

我立刻就愛上了艾琳,並渴望讓她重回人們的視野。歷史常常將偉大的女性掩埋起來,而我花了六年時間,才得以將她挖掘出來,講述這段婚姻故事。正是這段婚姻,催生了二十世紀一些最偉大的小說。

艾琳在戰時展現出極大的勇氣,是一位忠誠的朋友、一位風趣的說故事高手,也是一位才華洋溢的寫作者和編輯。她總能洞察人們表面下的真實情感。是她救了歐威爾一命,沒有她,歐威爾不可能寫成《動物農莊》。我想讓她重獲新生,重返歷史舞台。我也想探究:父權體制是如何讓一位女性從歷史中消失的?父權敘事又為何會執著於從歷史中抹除女性?

這不僅對艾琳很重要,也關乎我們更真實地理解歐威爾的一生及其作品的誕生過程。同時,這對於當今社會也有重要意義──要讓人們看到,女性的勞動,尤其是身為妻子與母親所做的勞動,常被認為是「天性使然」,因此也就理所當然地被視而不見。這種現象十分荒謬,因為女性所付出的龐大而重要的無償勞動,其實支撐著全世界的家庭、社會與國家。

我一直都是歐威爾的忠實讀者。我的書《史塔西之地》(Stasiland寫的是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東德)時期的監控體制,聚焦於四位非凡的普通人──他們拒絕與政權合作、拒絕監視和出賣自己身邊的人。我試圖從「下層」的角度去看待一個極權體制的運作,不是從知名人權鬥士的視角,而是從那些所謂「普通人」的立場──他們從內心深處展現出難以置信的道德勇氣來抵抗,而這樣的抵抗又付出了多沉重的代價。我寫這本書時,還沒讀過《一九八四》,但讀過後,發現它簡直就是東德監控暴政的操作手冊。遺憾的是,今天高科技形式的監控專制,在許多國家又捲土重來。《史塔西之地》揭示了這種體制的目的其實是「透過侵犯自我來實現控制」。

Stasiland: Stories from Behind the Berlin Wall

Stasiland: Stories from Behind the Berlin Wall

我之所以關注這類議題,是因為我想從「被權力作用者」的角度來看待權力的運作方式,這與歐威爾的觀點相近。然而,無論在他作品中,還是在他的人生裡,對於女性如何在社會中受制於權力的方式,他都缺乏敏感度。例如,異性戀關係中的強制控制(coercive control),其實就是一種暴政,而歐威爾卻對此視而不見。

Q2:如您在書中所寫到的,艾琳身為歐威爾的「妻子」,她的存在長期被後世忽略和掩蓋,您認為主要的原因是什麼?

A:這確實非常不可思議──艾琳是歐威爾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也是使他成為作家的關鍵人物,但她卻從他的故事中、從歷史中被抹去了。而且不只是她,還有他身為女性主義者的母親、投入婦女參政運動的姨媽,以及許多文學界的女性摯友──她們教導他、引導他,給他金錢與支持,提供智識上的啟發。然而她們要不是在歐威爾的故事中被抹除,就是被輕描淡寫、一筆帶過。

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有兩個,而這兩個原因也正揭示了為什麼女性普遍被排除在歷史敘事之外。首先,把女性從歷史中抹去,就會讓人以為歐威爾是一個完全靠自己成就一切的人,好像他不需要任何幫助,也不需要智識上的啟蒙。這樣一來,他看起來就更像是一位偉大的天才。

事實上,艾琳是一位極具才華的思想者、作家與編輯,她教會了歐威爾很多事,無論是關於人性還是政治(歐威爾其實完全不了解人,也經常對自身所處的政治局勢感到困惑,例如他參與西班牙內戰時)。如果把她從他的智識與藝術發展過程中排除,就會讓人誤以為這一切都是歐威爾自己一手完成的。

但這並不是真的──尤其對這位連大學都沒上過的男人來說,更是如此。

更重要的是,真實的故事其實比傳記中那些經過美化的版本還要精彩。從那些傳記中你無法得知,歐威爾的母親與姨媽都是女性主義者與婦女參政運動者。她們以女性的視角來看待世界與權力結構,也就是從弱勢者的角度出發。而歐威爾長大後,也成為一位以弱勢者視角來剖析權力關係的作家。當我們了解他從家族中的女性繼承了什麼樣的智識與政治遺產(他的父親則無趣又疏離),這一點就變得更有意義。這是歐威爾個人觀點與藝術觀點中極其重要的一部分,卻被抹去了,因為那是他「欠」女性的。

第二個把女性從男性故事中抹去的原因,是為了讓這個男人看起來彷彿從未傷害過任何女性。歐威爾有一種施虐傾向。在婚姻期間他一直對艾琳不忠,而且他經常故意讓艾琳知道。他與許多女性發生過關係,其中一些他幾乎不認識。以我們今天的眼光來看,這些性行為有許多很難稱得上是「你情我願」。傳記作者往往將這些行為委婉地描述為歐威爾「撲倒」女性,就好像他只是隻無害的小貓,但事實上他是一個身高189公分的大男人。我發現許多女性留下了與歐威爾有關的性接觸或性經歷的記載,或是她們對歐威爾的看法──但這些看法往往被傳記作者刻意淡化或直接省略。若能納入這些私密、聰慧、而極具啟發性的看法──我們便能更全面完整地了解歐威爾。

這不僅是為了讓我們更誠實地書寫一位男性的歷史,更是為了理解他作為一位作家的本質。我在書中指出,歐威爾是一位壓抑的同性戀者,同時他又非常恐同。他的一位紅粉知己──對他十分了解,也對他懷有好感──曾認為他對女性的極端慾望,是「為了證明自己的陽剛與男子氣概」。

這一點同樣也能幫助我們理解歐威爾的作品。他的作品充滿了一種二層現實的感覺:表面上看起來是真理的東西,其實底下還有一層更真實、更陰暗的東西。這種觀點最終在《一九八四》中轉化為一種近乎預言性的偏執妄想。歐威爾沒錯,確實有某些真相是被隱藏的,但他的整個人幾乎都被這個念頭困住了──即這些真相是被故意、有意識地隱藏起來的。我認為,這種偏執的根源,很可能來自他「扮演異性戀」的經驗──他或許有意無意間察覺到,自己的真正慾望其實是指向男性的,而這正是他厭惡的那部分自己。

此外,我還想補充一點:父權體制本質上就默許男性對女性施暴。現實中,男性常常逍遙法外(看看法律體系如何對待強暴受害者就知道了)。而歷史的書寫也刻意讓男性過去的行為看似無可非議。那些曾是「我們的英雄」的女性受害者就這樣從故事中消失了:沒有受害者,也就沒有罪行。這正是父權體制賦予男性權力的關鍵之一 ──它將女性變成了一個被壓迫宰制的下層階級,使她們在街頭、職場、酒吧等公共空間中都更加缺乏自信。這樣的社會制度,就是要讓男性感覺自己擁有權力,不僅作為男人,也作為「藝術家」。而這正是父權體制的核心。

總而言之,女性之所以從歷史中被抹去,是為了讓男性看起來像是獨力完成一切的天才。她們被抹去,也是為了歷史必須讓他看起來像個好人:在塑造這種藝術自我或藝術作品的過程中,沒有女性受到傷害。

Q3:您在撰寫這本書的過程中,使用了哪些歷史資料?有沒有什麼史料是讓您特別震撼的?

A:我的研究過程中最驚奇的部分──甚至比去西班牙、蘇格蘭和倫敦的檔案館還要驚奇──是對歐威爾描寫西班牙內戰經歷的《向加泰隆尼亞致敬》進行了極為細緻的閱讀。讀那本書時,你幾乎不會發現艾琳當時也在場。而且你根本無法明白,她在政治總部工作,冒著極大風險拯救了歐威爾的手稿,還救了他的性命。艾琳當時在從事重要的政治工作,包括平面與廣播的宣傳工作,也負責為前線士兵提供補給。在辦公室裡,她的生命曾受到史達林間諜的威脅。而歐威爾大部分時間都在偏遠的戰壕中,對這一切毫不知情。《向加泰隆尼亞致敬》一書的內容其實深受艾琳的影響,但他卻把她從敘述中抹去了。

而歐威爾的傳記作者們也同樣把她排除在外。為什麼會忽略這個故事中第二重要的人物,尤其是她不只救了歐威爾的書,還救了他的命?這正是父權體制有多極端的一個例證:它甚至可以讓一個至關重要的女性從歷史中消失。因為我們今天仍生活在父權社會中,我們必須格外小心,要看見女性的行動並給予她們應有的肯定,要承認她們的英勇事跡,以及她們──也是我們每個人──為了讓他人得以生存所付出的努力。
向加泰隆尼亞致敬(戰後英國文壇五十大作家喬治•歐威爾反極權主義寫作起點,繁體中文譯本首度問市)

向加泰隆尼亞致敬(戰後英國文壇五十大作家喬治•歐威爾反極權主義寫作起點,繁體中文譯本首度問市)

Q4:歐威爾寫下了《動物農莊》、《一九八四》等名著,您認為艾琳在歐威爾的寫作生涯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A:《喬治.歐威爾之妻的隱形人生》後來發展成一部偵探小說般的作品,幾乎像是「尋找女人」(cherchez la femme)──就像偵探小說中那句老套的話:找出那個女人,你就能解開謎團。這裡的謎團是:為什麼歐威爾在結婚後,寫作水平突然大幅提升?答案是:艾琳的循循善誘,使他的思路更清晰,並且在他大多數作品上都寫下了她所謂的「修訂意見」(建議、修改)。是艾琳首先提出將《動物農莊》構想成小說的點子,並由兩人密切合作完成。

歐威爾和他的編輯都認為《動物農莊》是他最好的作品。那本書的語氣、機智、人物刻畫的深度,與他的其他作品完全不同。這正是因為艾琳每天都與他一同工作。

這部小說的起點,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歐威爾想寫一篇批判史達林的文章。他從西班牙內戰以來便對史達林懷有恐懼──那時史達林派特務追捕他和艾琳,甚至可能要他們的命。而艾琳當時支撐著家計,在英國資訊部的審查局工作。她告訴歐威爾,由於當時史達林是英國對抗希特勒的盟友,這樣的文章根本不可能發表。因此,他們轉而寫成小說。

每天艾琳上班,回家後煮晚餐、收拾完畢,兩人便一起創作。他們會討論當天的進展,規劃隔天的工作。我們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艾琳每天都會在辦公室向同事講述小說的進度,而其中一位同事是小說家,後來留下了紀錄。

《動物農莊》三個月就寫完了。歐威爾的編輯驚訝萬分,無法理解一個一向只寫陰鬱小說、角色總是自我投射的歐威爾,怎麼會忽然「展翅高飛」,成了「詩人」。答案當然是──他其實並沒有那種能力。如果你讀過本書中艾琳寫給他的信,就會發現《動物農莊》的機鋒、溫和的諷刺感,以及精彩的人物刻畫,全都深受艾琳影響。

在遇到歐威爾之前,艾琳曾寫過一首詩,名為〈世紀之末,一九八四〉(End of the Century, 1984),描繪了一個思想控制、以心靈感應為主的反烏托邦未來世界。《一九八四》是歐威爾在與艾琳的婚姻結束後才寫的,因此她的聲音並不像在《動物農莊》中那樣明顯。《一九八四》回歸了歐威爾一貫的陰沉男性主角(溫斯頓.史密斯),缺少了《動物農莊》的機趣與奇思。但他卻將艾琳工作過的那棟建築──資訊部(布魯姆斯伯里的議會大樓)作為《一九八四》中「真相部」(即謊言部)的原型。所以,她對那部小說或許還是有些潛在的影響,又或是他透過小說,反映出對她的某些回憶。

《喬治.歐威爾之妻的隱形人生》的最後四分之一,是以歐威爾的視角寫成的──那時他因肺結核病重,艱難地寫著《一九八四》。我想像他在翻閱艾琳當年寫給他的信,從她無法親自給予的鼓勵中尋找力量。我無法確定這是不是真實情況,但這樣寫,是想表現他在心理上多麼依賴她。
動物農莊(歐威爾冥誕75週年初版封面復刻重繪版,贈紀念海報、全書有聲書及歐威爾主題節目)

動物農莊(歐威爾冥誕75週年初版封面復刻重繪版,贈紀念海報、全書有聲書及歐威爾主題節目)

一九八四

一九八四

Q5:您在書中除了引用史實,也透過小說的筆法重現艾琳的心理狀態和私密場景,真實與虛構交錯呈現,非常特別。您為什麼會採取這樣的敘事方式?

A:對我而言,書中非虛構部分的內容必須是真實的,這一點非常重要。越是難以置信的事情──例如東德史塔西政權那種瘋狂的全面監控,抑或是父權體制下對女性的極端抹除──就越需要用事實來駁斥這些體制。特別是在我們這個充斥「假新聞」的時代!這本書中有約四百條註腳,讀者如果願意,可以自行查證書中一切內容的真實性。

但我同時也是一位小說家,而我認為,讓艾琳「重獲生機」也很重要。因此,我撰寫了她寫信的場景──這些信件都是真實存在的,是她寫給自己摯友,或是給歐威爾的。我知道她在信中隱瞞了什麼、沒說出口的是什麼──無論是歐威爾背叛她,還是她身體狀況的惡化。所以,在書中那些明確標示為虛構的場景裡,我讓她活過來。我希望她能活在讀者心中,就像她活在我心裡一樣。我希望她對我們而言是一位活生生的人物,而不是歷史裡的一則註腳。

Q6:有評論認為,歐威爾和艾琳的夫妻相處之道,受其時代的限制,不適合用當今的標準來衡量,您同意嗎?

A: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問題。為了更清楚地闡明,不妨換個例子:試著以我們今日的標準來看待另一種在當時被視為「正常」的暴政體制──奴隸制。我們會說:「嗯,我們不該用今天的標準來評判奴隸制」嗎?這聽起來不對,對吧?這種說法感覺像是在為奴隸主開脫。因為,這是站在奴隸主的角度思考。他們當時為奴隸制度辯護的理由是「自然的階序」或「本該如此」,因為這對他們有利。但被奴役的人並不是這樣看的。因此,若以「那在當時很正常」來為之辯護,就是忽視了被奴役者的觀點。實質上,這等於是否認我們與被奴役者之間的共同人性。而這正是奴隸制本身所依賴的邏輯。

歐威爾對待其他女性,以及對待年輕男性的方式,即便在當時也屬極端。至少有一位他的朋友曾指出,他的恐同態度很明顯。他對艾琳的漠視也非常極端。如果我們說:「男人剝削女人到這種程度,甚至在她極度需要幫助時也不關心,這在當時很正常」,那麼我們等於是站在男人的立場上,用他自己的藉口來為他開脫。有大量證據顯示,當時的女性並不認為這是「正常」或「可以接受」的。只是她們往往難以逃離這種情境,所以只得在那一套「時間與勞力剝削」的假設與制度下勉強生存。之後,她們的經歷、證詞與聲音也被抹除,這正是我在本書中所揭示的,以致於讓她們如同被奴役般存在的制度,看起來彷彿沒有受害者,也就因此顯得「正常」。重要的是,我們不能想當然地以為受壓迫者就同意了他們的壓迫處境。

事實上,艾琳隨時都可以離開歐威爾。她出身富裕家庭,許多朋友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離婚女性。在她的社交圈裡,離婚並沒有什麼汙名。因此,她為什麼選擇留下來,並且如此辛苦地為歐威爾付出?這是一個有趣且複雜的心理問題,不能輕易以「那是當時的風俗」來簡化解釋。

我所期望的,是讓我們能夠從今日的角度,看出當年那些被視為「正常」的現象,其實是多麼奇怪且充滿剝削。如此一來,我們也能重新審視今日異性戀伴侶之間的勞動分工,看看我們究竟還有多少地方,仍在依循「女性的事務」這種老舊觀念。《喬治.歐威爾之妻的隱形人生》曾被形容為「令人振奮」與「令人著迷」,而我希望它同時也是一部解放性的作品。

Q7:您怎麼看待當代的「取消文化」,尤其是取消男性大師的討論?您在書中說您「無意取消歐威爾」,但這本書會改變我們對他以及他的作品的評價嗎?

A:我認為我們應該認識到,藝術的其中一項功能,是讓我們能夠在安全的範圍內──書頁之間、畫框之中、螢幕之上──看到那些令人恐懼的事物,例如暴政與施虐狂傾向。以歐威爾為例,要能真正探索這些主題,藝術家或作家必須從骨子裡對這些東西有深刻的感受。歐威爾的個性中確實有暴君與施虐的痕跡。但這並不是取消任何人或任何作品的理由。

我的書要指出的是,男性英雄作家的神話,其實是建立在「取消」那些成就他、讓他生活與作品得以完成的女性之上。被歷史取消的人是艾琳──因為一旦承認她的貢獻,就可能讓歐威爾看起來不是獨力完成這一切。而一旦揭示他與艾琳的日常生活,也可能暴露出他性格中的古怪與殘酷。

但我們完全有能力同時記住兩個人,也有能力同時記住一個人身上的兩種特質。這不是「雙重思考」(doublethink),而是我們生活中相互依存的現實。我們不需要藝術家是完美的,甚至不需要他是個好人,才有可能創作出好作品。不過,探究藝術的生成條件,以及那些推動它產生的女性,是一件引人入勝的事。女性自古以來就活在「取消文化」之中。

Q8:您自己既是女性作家,也是妻子和三個小孩的母親,您是否會覺得和男性作家的境況有所不同?

A:作家經常會覺得自己略微游離於「正常生活」之外,因為我們是觀察者。我們的素材來自於生活、世界以及其中萬物。身為一位生活在父權社會中的女性作家,我本質上略微游離於「正常」或「標準」之外──這些「正常」其實是以男性觀點為基準的。這種位置不僅讓我在書寫男女關係、書寫權力與父權時占有優勢,書寫其他主題時也都有一種優勢。我當然不是說男性不能成為優秀的作家,但作為一名女性,當你從骨子裡就知道「常態」對每個人來說可能並不一樣,那麼你看待世界的方式就會有所不同,這會促使你更仔細地審視這個世界。

此外,在父權社會中,女性被認為更貼近情感。我們作為母親、姊妹、妻子與女兒,通常被認為要對所愛之人的情感福祉負起更大責任。這既是一項實務性的工作,也是一種情感勞動。這是生命的骨髓,同時也是小說的素材。

就實際情況而言,我是一位有特權、受過教育的女性,嫁給了一位非常善良的男人,他對我們生活中的一切都真情付出。我並不處於一個艱難的寫作環境。我會說,我的困難一部分來自於個人與我自身的特殊處境,另一部分則反映了父權社會如何尊重──或者說不尊重──女性的時間與志向。也就是說,我有時會難以將自己的寫作時間擺在他人需求之上。男性若將藝術置於家庭之上,往往是被原諒,甚至受到讚賞的。他是「投入的」、「有熱情的」、「有動力的」等等。他的孩子或伴侶因此受苦,被視為無關緊要,甚至會被當成這項藝術得以存在的必要代價。若女性這樣做,則會被認為是「壞母親」、「壞妻子」,甚至是「壞人」。

我不喜歡這種非黑即白的思維方式。對我而言,我所愛之人的福祉比任何我能創作出來的藝術都更為重要。傳統上對藝術家身分的思考,總是把生活與藝術、照護與工作對立起來,但這種二分法對我而言並不真實,因為我的生活滋養了我的創作。

然而,在我的生活中,仍存在某種近似「為人妻子」的緊張關係:一位有抱負的女性藝術家,在父權社會中若認真看待他人的需求,無論是從實際或道德層面來說,都會陷入這種矛盾。而這種矛盾只有在男性也開始同等地承擔起對身邊人的責任時,才有可能消解。


喬治.歐威爾之妻的隱形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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