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站著，還是想掙錢？想做婊子，還是立牌坊？如同魔鬼收買浮士德的靈魂，帕西瓦．艾佛列特的小說《擦除》，講述憤世嫉俗的上流作家，如何淪為他最怕成為的下等人，並因此桂冠加冕、財富自由。
男主角孟克是黑人，苦於刻板印象。什麼是刻板印象？
美國少年漫畫《新來的同學》中，白人老師持刻板印象，看到黑人胖弟，預設是貧民窟單親媽媽帶大。殊不知胖弟住豪宅有鋼琴，他爸是財星五百大企業老闆。
主角黑爸是富裕菁英，教兒子開車遇白人臨檢，先舉雙手自清。若急著掏駕照，警察會合理懷疑掏槍拒捕，當場格殺──就因為你是黑人。不管多有成就，白人都看不見你，只看見一個毒販。這就是刻板印象。
新來的同學(首部榮獲紐伯瑞文學金獎的圖像小說)
擦除：奧斯卡得獎電影《美式小說》原著
《擦除》的苦主孟克，從祖父就三代做醫生，孟克是哈佛斐陶斐、文學教授，愛聽古典、爵士，而不是嘻哈。數學很好，籃球、跳舞不行。根本是披著黑人皮的白人，比歐巴馬還要白。
孟克寫小說翻玩希臘悲劇，認同法國後結構主義。想看懂孟克寫什麼，還要先摸熟希臘悲劇，是在考學測不成？編輯嫌他文青假掰，勸他寫黑人真正的生活就會大賣。像黑人女作家的小說《我們住在貧民窟》，寫黑人苦海女神龍的勵志奮鬥史，爸爸落跑，單親媽媽吸毒，她自己十五歲跟三個人生了三個小孩，弟弟有心理缺陷，被敵幫射殺。悲催大賣，孟克看了快吐，但電影版權賣了三百萬美金。
既然編輯逼他寫什麼窮苦黑人，他一怒就魔改暢銷書《我們住在貧民窟》，放飛自我，亂撇了一本《我有病》：十九歲的貧民窟痞子梵谷偷搶拐騙，跟五個青少女都生了小孩。全扔著不管，只有找孩子的媽打砲時，才搬出探視智障兒子當藉口。孩子的媽原想讀大學當護士，一被他抓住奶子，精蟲上腦全忘了，直接翹課回家床戰，人生催緊油門向下流動。痞子爭分奪秒自私暴衝，扁他的肚子，踹他的蛋蛋，失敗者不用講究那麼多禮節。全書又黃又暴力，孟克寄出前，還猶豫要不要註明反串。算了管他。
一砲而紅，洛陽紙貴，讀者人人大呼過癮。他怪白人愛看黑人胡搞瞎搞作死，寫小說只要曲意迎合對黑人的刻板印象就保送上壘。但這下換他傷腦筋了。大丈夫貧賤不能移，居然為五斗米折腰，昧著良心媚俗，明明內心是白人，卻塗黑臉演黑人，學當紅的文盲作家搶錢。是說，他有臉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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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書《我有病》翻玩1940年黑人作家理查．萊特的經典小說《土生子》（Native Son），驚世駭俗，因為《梅岡城故事》等都寫1930年代黑人被誣性侵白女，暴民鼓譟私刑，白人律師力挽狂瀾，鼓勵白人讀者逆風抗暴；《土生子》竟把黑人寫成大惡人。
Native Son
原作中的白人千金是左膠，要主角載她參觀黑人貧民窟，自以為慷慨善良，狂刷優越感。《我有病》改編成黑人千金，凸顯了黑人看黑人的「我有錢，你沒錢，我們不一樣」。
作家孟克看黑人暢銷書，心情可能類似「我讀過哈佛，你沒有，我們不一樣」。孟克愛獨立書店，鄙視連鎖書店市儈，堅信他的書太高雅了，連鎖不會賣。檢查發現他的書擺在「非裔美人研究」，他暴怒，自詡作品跟黑人沒屁關係，看黑人書的讀者不會看他的書，「這間幹他媽的書店在斷我生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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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民看不懂，閃邊去，他寫的書，本是學術象牙塔裡互架拐子的凶器。演講也夠晦澀，確保全場鼓掌但鴨子聽雷。聽懂他拐彎抹角罵人的，只有被他罵的那個人，白男作家金伯。孟克暗笑金伯的創新作家小圈子是「在知識上無家可歸的學者」，全靠互相吹捧，互登文章、互邀出書，助攻獲終身職，浪得虛名。金伯們就哈法國人，偏偏法國人青睞孟克的書。孟克不但成功，受訪還大罵金伯們。難怪金伯們像華妃看到甄嬛，恨不得捏爆孟克。這是孟克對讀者的說詞。
但孟克隱瞞了自我懷疑。他的小說短稿，寫畫家被納粹查禁、焚畫，通過自嘲、諷刺黨衛軍，接受殘酷的打擊。讀者會留意到《擦除》主角孟克、《我有病》主角梵谷，都襲用大畫家姓名。暗示孟克面對曲高和寡，梵谷面對底層宿命，絕望就像被查禁了。
金伯們模仿德希達、布希亞、德勒茲，就像黑人在模仿白人，塗白臉驕其妻妾。孟克痛恨金伯們，其實自己一樣是失根的蘭花、「在知識上無家可歸的學者」，致力於否認自己。書名《擦除》意謂，只有我們擦掉的痕跡，才是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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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孟克的轉變，並非沉淪，而是找回自己。始於降神，召喚他羞於承認的黑人文學前輩眾神，感覺他們流入他的身軀。痛苦、顫抖，開始飆髒話。就像手套裡外翻個面，《我有病》把孟克藏妥的自私暴露於外，連他自己都震驚了。
本書探討作品如何出賣作者最深的潛意識，犀利映照出種族階級森嚴的文化霸權。我不禁想，要是有人私心覺得台語粗俗不堪，卻又寫台語歌意外暴紅，那他要花幾年，才能夠和自己的成就和解？
擦除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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