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雅各之書》是奧爾嘉・朵卡萩耗費了八年時間全心投入完成的作品,因此將其稱之為扛鼎鉅作絕對是當之無愧,宗教、民族、語言、國界上的巨大跨度不只是朵卡萩寫作實力的展現,更是對譯者能力的一大挑戰。該書就如同一張以時間為梭編織而成的瑰麗花毯,字裡行間充滿異域風情,卻又與中世紀的波蘭文化完美融合,而如何帶領讀者進入這場充滿跌宕起伏的旅程就是譯者的責任了。
身為朵卡萩最龐大作品的譯者,翻譯《雅各之書》的過程就像是在寫碩士論文,好似看不到盡頭,途中布滿荊棘與陷阱,直到完稿的那一刻回頭望向來時路,才發現自己早經成長茁壯,而翻譯過程中遇到的難處其實正是值得讀者再三咀嚼回味的有趣之處,我希望趁此機會搶先向讀者分享在《雅各之書》中未能提及的背景細節。
——伊莉莎白.德魯日巴茨卡
說起波蘭這個國家,台灣人通常還是會感到些許陌生,除了幾位諾貝爾獎得主之外,大部分人比較熟悉的波蘭歷史人物大多停留在天文學家哥白尼與音樂家蕭邦,其實中世紀的波蘭立陶宛聯邦國土廣袤、人口眾多,是實至名歸的強國,翼騎兵更是令敵人聞風喪膽,這也造就了波立聯邦多語言、多民族的社會結構,因此當來自聯邦西部的波蘭女詩人伊莉莎白.德魯日巴茨卡來到東部的羅哈廷,荒謬地發現居然找不到人說波蘭語才會如此崩潰。
《雅各之書》中除了一般波蘭貴族使用的波蘭語與法語,還有神父與知識分子使用的拉丁語、東部農民使用的魯賽尼亞方言、猶太人使用的希伯來語、拉迪諾語、意第緒語,以及鄂圖曼土耳其境內通行的土耳其語,所有語言彼此交織,生動地描繪了十八世紀波蘭立陶宛聯邦豐富的社會構成。

波蘭翼騎兵是16-18世紀波蘭和波立聯邦的主要作戰騎兵之一。(圖片來源 / wiki)
除了各種語言的雜揉,《雅各之書》的另一個特色就是作者大量引用了一手歷史文獻,例如血祭審判的判決紀錄、赫梅洛夫斯基的著作《新雅典》、貴族或是教會神職人員之間來往的書信、整封信只有一句話卻往往沒有半個逗號的政府公文,作者還因此在書末註明了文獻筆記,方便好奇的讀者有機會可以自行挖掘這些寶藏。
書中某些古語,除了作者引用的段落之外,完全查不出其他資料,就連中世紀古波蘭語字典或是拉丁語字典也拿它們毫無辦法,烏克蘭詩人兼翻譯家Остап Тарасович Сливинський 甚至寫了一篇文章細數翻譯烏克蘭譯本時面臨的無數挑戰,這種時候就只能依靠譯者「通靈」的能力,並徵詢專業研究者的意見,嘗試拼湊出書寫者的原意。
雖然中世紀的文獻解讀十分困難,但是文中時不時出現的優美韻文,才是翻譯過程中最花時間的部分。女詩人伊莉莎白.德魯日巴茨卡簡潔有力卻不失優美的筆觸令人陶醉,雅各首席親信納赫曼的祈禱文充滿蓬勃的生命力,表達了在絕望中對生命與自由最真切的渴望。波蘭語是語序非常自由的語言,透過單字字尾的變化就能夠表達出適當的語義,因此詩人時不時會透過變換語序達到押韻的效果。中文翻譯如何保留原文的韻律感與韻腳是非常困難的事情,英譯本的作法是對原文進行適度改寫,保留韻腳,我個人則選擇以意譯為主,僅有幾次正好靈光乍現得到了天啟,幸運地想出字數或是韻腳對應的譯文,這樣的機會實在可遇不可求。
——班乃迪克.赫梅洛夫斯基
如果說語言與文體考驗的是譯者的語言能力,那麼對於角色的塑造,考驗的就是譯者的創造力。《雅各之書》有一百多位出場人物,其中讓我又愛又恨的莫過於班乃迪克.赫梅洛夫斯基神父與雅各的首席親信納赫曼.本.列維。
班乃迪克.赫梅洛夫斯基在《雅各之書》中可以說是舊世界的代表人物,作為一位孤獨的總鐸神父,你可以感覺到赫梅洛夫斯基在某種程度上是與現實脫節的,他大部分時間都沉浸在書本的世界中,認為印刷字是堅不可破的真理,才會說出「所有波蘭人都會說拉丁語」這種讓人大跌眼鏡的話。赫梅洛夫斯基說話時習慣使用拉丁插入語,使人產生說話文謅謅的老學究印象,對歐洲讀者來說這樣的插入語相對自然,但是要如何將這樣的感覺傳達給中文讀者,讓我苦惱了很久,最後選擇使用偏向書面語的說法加入註腳說明,而不是單純使用文言文,以免與對話內容造成割裂感。
至於雅各的首席親信納赫曼,我覺得是翻譯過程中讓譯者最頭痛的角色。朵卡萩透過這位拉比的手稿《碎筆》闡述了許多關於猶太神祕主義、哈西迪主義與卡巴拉教義的內涵,在完整翻譯完初稿、得以看清故事的全貌及無數伏筆之前,納赫曼的話真的多到讓我懷疑人生,加上大部分猶太教經典與卡巴拉研究並沒有統一的中文翻譯與定義,我不得不花費許多時間查找資料進行對比。直到我以讀者的身分回頭欣賞納赫曼這個角色的時候,我才真正體會到他的可愛之處。雖然他推舉雅各成為彌賽亞有自己的私心,但是他確實是天真可愛的,當大家都在討論信雅各是不是可以永生不死時,答案對納赫曼來說似乎並不是那麼重要,因為他毫無保留地愛著雅各,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整個故事中我最喜歡的角色是猶太醫生亞設.魯賓,不同於放眼全局的嫣塔,亞設始終以一種冷靜自持的態度觀望著反塔木德派信徒,看見他從年輕時的茫然困頓掙脫,遇到了人生摯愛與她共度餘生,我自己似乎也得到了慰藉。他相信科學、討厭迷信、參與啟蒙運動的論戰,卻在看見女孩病重的模樣時,想起預言安定人心的力量,這樣的溫柔怎叫人不動容。
——卡塔日娜.科薩科夫斯卡
最後請讓我以這句話作結。《雅各之書》中的波蘭立陶宛聯邦就像是一艘即將沉沒的腐朽大船,內憂外患不斷,最終迎來了被普魯士、奧地利、俄羅斯強權瓜分的命運,而書中生者想辦法在末日時代中尋找生命的出路,探尋光明,無所不在的亡者想要被訴說、被銘記,讀著這本書的你我同屬這本《光輝之書》的一部分,它一樣是「我們」的故事,只等著你翻開書頁,踏入時光的螺旋中。
游紫晴
政治大學斯拉夫語文學系學士,克拉科夫雅捷隆大學歷史系碩士。接觸了波蘭的彌賽亞主義之後開始研究波蘭天主教文化與民族認同,喜愛波蘭電影與文學。聯絡信箱:zihcing.yu@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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