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手座晨型人,古箏學習者。她起床直奔健身房,具有墊上皮拉提斯及芭蕾雕塑教師資格。臼井靈氣訓練中,念經,近年逐漸步上修行之路。
思坊的絕活,是將看似遙遠的元素,經蟲洞折躍,始彼此相貼契合。因興趣好奇共生的多元兼容性,其細項標籤的研發,是社會社群後來為便於分類辨識的簡易法。
馬奎茲的馬康多村落,世界嶄新須以他人手指命名。主體成形的最終階段,或許得透過他者與相異點的參照,方能完成。
求學加州,遷居美東布魯克林多年。《怪城少女》——這部回溯台北市大安區埤仔角(所謂天龍國,蛋黃區等詞,不也出自他者對台北的指涉與想像?)的奇幻鉅作,是經作者離鄉,將自身「異化」與「他者化」後,得以重塑的另一種記憶地景。
近來黃崇凱《新寶島》與鹿苹《甜麵包島》分別以古巴與加勒比海小島為題。《怪城少女》開篇處,她出奇不意地以貝里斯作為切入點。
只因二十幾歲的她,當年獨鍾王家衛的《春光乍現》。
愛的最高境界,是認定自身感情、美學經驗、審美標準都與這電影脫不了鉤。該片影響她極深,尤其當男主角不斷以廣東話重複的:「黎耀輝,我們再重來一次。」
「主角選擇重來的地點不是香港,而是阿根廷。原因為該國在地球儀上位於香港對角線,是最遠的距離。這概念很迷人,一個人要重新開始,往往要找到最遠的地方。」思坊說。
以前覺得自己會在墨西哥結婚。《追殺比爾》首幕出現的小教堂是她理想中的婚禮地點。她對中南美洲有著個人式執迷,而創作本書時她更參考了《春光乍現》,從離台灣最遠的地方,中美洲的貝里斯寫起。
相異點的參照選擇,亦受過往學術訓練影響。
台文所畢業的她,憶及初始從事台灣文學研究時,學界總與日本、美國或中國的相互關係為本;近十年,她發現風向漸轉,許跟政府南進政策有關,近來有諸多文獻將台灣與越南、緬甸等東南亞國家相比。不再與綑綁大國,思坊因此起心動念,萌生瞭解其他小邦交國的想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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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能依照她自己的喜好,就任意把我的小孩外殼剝去。我這樣就變成了裸露的豌豆仁,從此要被外在世界的輻射光線和惡毒空氣滲透破壞。我還沒準備好長大,請不要擅自主張。」
主角劉可可處於升小六的年紀,作者就成長議題有許多精彩著墨。《怪城少女》的本質,似徘徊在「成長小說」的邊陲地帶。
思坊的博論與旅行有關,而許多旅行小說原型為成長小說。
該文類源於德文「bildungsroman」:指因一事件,主角須離鄉探險,到世界各地遭逢苦難;最終得道,吸取某種經驗後返鄉,或執行一件自身認定的成功事項。
「《怪城少女》很反成長,抗拒改變。小說主角長大,但她同時目睹成年人具有的負面特質如:情緒勒索和暴力。她一面想變成熟,一面知道那並非最終的理想去處。她卡在中間的情緒裡。」思坊如此自剖。
成長小說標記的時間長;新書則聚焦1995年暑假至1996年三月不及一年的片段。思坊以為,期間所學之道不足以使小孩成長,但可任其明瞭何謂生存。「活著就夠了,而不是學到一番大道理,成為了不起的人。」她補述。
影響她最深的成長小說則是《清秀佳人》。
主角安妮跟馬修回家,馬車兩旁開滿白色花樹。魔幻奇異的視角從小支撐著她,無論人生再低潮,但凡回想馬車一幕,都能重拾同等感動。
「雖然寫了相反的故事,但我希望劉可可有一雙《清秀佳人》般的眼睛。」
溯及個人成長,幼年時與表弟表妹共處,儘管只差一歲甚或同年,她都覺得自己是能支配,指使他者的大人。
思坊笑道:「滿有趣的是,兩三年前我忽然覺得自己變小了,逆生長。心底的孩子跑出來。」從小父母透過嚴厲管教禁止小孩吵鬧。「出生的那瞬間就不是小孩了,家教帶給我很大影響。」
無肢體暴力,但跟小說裡的父母有著近似的易怒感。家中偶瀰漫驚嚇後的安靜。從幼稚園開始,思坊學會察言觀色,明白反駁無用,她選擇沈默,徹底的沈默。長大後她突然想當小孩:買孩子氣的東西,做小朋友喜歡的事,想任性。這都是四十歲左右才冒出來的嶄新狀態。
兩年前因宣傳短篇小說集《可憐的小東西》回台。此前歷經疫情,畢業找工作,從加州搬到紐約,共七年時間沒回國。宣傳期察覺很多怪事,家裡先前習以為常之境變得不再正常。
久未與家人同處,原料想自己長成心中理想的成人樣貌;回家後方驚覺,原來跟旁人所想差異甚多。密集相處帶來的緊繃感,使思坊回紐約後,閱讀許多心理成長書,開始修行。她摸索到許多個性問題實源自早期家庭議題,心底的小孩遂慢慢成形。
「本書成形是心底小孩剛好冒出來的那時候。否則,我一輩子都不會寫這本書。是她告訴我:it’s time to write it。」
阿根廷作家科塔賽爾寫道:「我不接受既有現實。我偏好敘述奇幻故事,開發可能性。或許因為孩童們跟我,我們都清楚理解,在他們的(孩童們的)世界裡,不可能的皆是可能的。」奇幻式童年書寫,或許近似某種鄉愁的搶救行動。
劉可可得已替她重返童年,活得更加自在。可可敢言,非典型正面小孩形象,懷有許多自私心態,卻勇於挑戰權威。
「我羨慕她,若能重回過去,也想當個自私的小孩。」思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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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首金曲。《美少女戰士》、《櫻桃小丸子》、《獅子王》等卡通,《腦筋急轉彎》、《漢聲小百科》與當年靈異熱潮名產如:《鬼話連篇》、《校園鬼話》、《社會重案故事》等。新書大篇幅致敬台灣的九〇年代。
為撰寫《怪城少女》,她在國家圖書館翻遍1995年六、七月至1996年三月裡的每份報紙。看廣告與娛樂版,從記憶深處慢慢挖掘許多業已遺忘的偶像明星與跨媒體文本。
思坊認為劉可可不能完全代表自身品味;唯獨小說裡反覆提及的《美少女戰士》實為真心所愛。
《美少女戰士》漫畫裡有許多空景,她自行幫忙配上音樂與適宜的香氛氣息。「長大後讀小說,我很在意作家對氣氛的掌握,其留白的意境與情緒。那是以前才具有的時間質地,不求快,容許醞釀的九〇年代感。」思坊續言:「書中有些事沒講白,因考慮主角是小孩,不能把太艱深的內容從她的視角全盤托出。」
「故事真的有力量嗎?不,沒有的。故事不過是一陣吹在臉上的風,輕巧而虛幻⋯⋯無法保存也無法複製,沒有人認真,也沒有人記得。」
書中劉可可散播傳聞遭排擠,與親友共組故事屋加速都更進程。故事究竟該怎樣被敘述,字詞符徵符旨的實質指涉,秘密的發酵,皆為《怪城少女》鄉愁外的刺探之地。若散文的「虛構」足以撼動其標籤屬性,思坊則在萬物皆允的小說文類裡,反覆斟酌「真實」與「真相」。
「虛構的東西背後有一個真實,那比寫實還真。你必須相信它。」思坊堅定地說。
調度細節,強調後果,所引起的強烈情緒,即為故事的力量所在,亦為故事的真實。而有些真相,更得藉由虛構與謊言,方能破土而出。
「真實」這標籤的主體性,或許必須透過那決然的相異參照點——那在貝里斯與馬康多的遙遠下午,一個帶著奇幻色彩的他者「虛構」名字底,方能成立。
而文字,最終得以逆時序的姿態,瑰麗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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