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本德文作品,讀完《沒有神在的青春》後,我心中反覆咀嚼一個法文字:l'indifférence,即冷漠。這個字,是「差異(la différence)」加上否定的詞首。換句話說,「冷漠」就是一種「沒有差別」的心態。在這種沒有差別,也無需思考差別的世界裡,主體讓位給工具化,而他者成為單純的「對象-物」。人,於是可以在命令之中,無動於衷的殺戮他人。
閱讀奧登.馮.霍爾瓦特這本小說,必須以句子為單位來閱讀。一句一句,都是失望的氣息。並非是絕望或毫無希望,而是失望。每個人的反應,每個眼神,每個安排,對於「敘事者我」來說,無時無刻且無處不失望。借用上頭提到的概念,正因為「敘事者我」在其反覆流露失望的話語中,仍然堅持著某些差別:知道黑人與動物有差別,知道自己有無說出真相有差別,有無做出選擇與行動有差別。然而,失望在於,抹去一切差別的,並不是哪個特別的敵人,而是瀰漫在空氣中的集體氣氛。
這本小說的秀異之處,在於日常場景的凝視,作者透過「敘事者我」的視角,凝視起日常的深淵。它不直接指認納粹掌權的背景與時代,卻令人感到無所不在。以近年的電影來比喻,《夢想集中營》恰好可以對比。若《夢想集中營》是以換喻的手法(以臨近指涉相連的事物)來隱隱揭露納粹最為殘暴的一面(集中營),《沒有神在的青春》則以隱喻(以具體的相似指涉更大更遙遠的事物)來碰觸整個政權那雙深入一切,無孔不入的手。
我們或許會害怕與警覺殘暴的獨裁者,瘋子般的強人,有「卡里斯瑪」的煽動者,但作者讓這一切只成背景,一條條不容質疑的指令:「我們必須在道德上教育他們樂於參戰。」「只要對自己的親族有益,就是對的。」
「平庸的惡」大家或許耳熟能詳。但這概念若不細究,可能只會當作是個人的責任與良心實踐。我們為以為這份「平庸」只是面對惡行不思考,放棄良心,放棄理性。然而,《沒有神在的青春》描繪出的,所謂不思考,並不是忘記、不願意或懶得思考,而是如敘事者說的「他們(年輕人)憎恨」一切思考。換句話說,「平庸的惡」放在成年人身上,或許真的是教養的棄絕、良心的蒙蔽,放棄思考等等。但在年輕人身上,「平庸的惡」非但不是缺乏教育,而是訓練有素,並且以一種菁英的方式灌輸。
因此,《沒有神在的青春》的敘事者我,處在這教育體制的老師,是共犯結構的一部分,也是最無能為力的角色。諷刺的是,在心靈上,學生的完成度甚至比他高,在學生眼裡,他更該受到「教育」。如果我們注意到,敘事者我談論學生,都用 Z、N、L、H 等字母代替,那我們或許也不要忘記,「敘事者我」在小說中也沒有名字。
於是,魚的時代來臨。眼睛始終睜大,面無表情,麻木,成群結隊,失去個體性的人們。面對黑暗、暴力、不公,我們有時可能寧願閉上眼逃避。然而,成為了魚,永遠不閉眼,眼睜睜看著一切又無動於衷。
演繹青春的主題時,我們往往會以年輕躁動的心,去反抗權威,對抗指導。只看青春的這端,或許無誤。但《沒有神在的青春》透過一名尚有良心的教師之眼,告訴我們切莫低估權力的面孔。在教育與價值觀的宣傳之下,青春的一代,不但沒有神,也沒有引導,更沒有道德。如此更容易的,成為威權體制下,會主動去成為幫兇的一分子。
小說的後半段,學生軍事演習的兇殺案,與其說是意外,不如說是作者的精密計算。文學史上有不少談論罪與罰的作品,《罪與罰》是其一,紀德的《梵蒂岡地窖》(Les Caves du Vatican)則是無動機殺人。有時,我們會因為微小的動機,一時的私慾而殺人,對人性感到失望。《沒有神在的青春》則指出另一個可怕的殺人動機:求知慾。沒了信仰、指導之後,可以因為純粹的好奇,引起了兇殺。某方面來說,這小說已經洞見了納粹對於知識的信仰。
惡行,未必是愚蠢蒙昧的,有時更可能是精英的、知識的。也難怪,「敘事者我」這樣吶喊著:「我想拯救所有的人,但是我們大家早已滅頂,沉沒在罪惡的永恆大海之中。」
那麼,該怎麼做呢?在沒有神的世界,吶喊著神的降臨嗎?作者知道,敘事者我也知道,在沒有神的時代,這是徒勞的。他寧願不信。倚賴了神,也可能倚賴起國家、社會或律法。但他不願在自由意志上有所讓步。就那簡單的一個聲音:自由意志。
這本小說充滿失望,但唯一軟化,顯現人性之處,不在於多偉大正義,無私犧牲,而是在於一個人肯承認自己會犯錯與愚蠢,有時怯懦怕事,承認自己的脆弱的時候。這份踟躕,或許就是所謂的良心。
也在這樣的時刻過後,我們的敘事者才可能看見神,在人的眼睛裡。在他眼前的某雙眼不再是魚眼,而是「沉靜黝黑如我故鄉森林裡的湖泊」。重新確認他者的奧祕,那份永遠無法洞察的他者之臉,差異回返。「敘事者我」重新確認了人性與神性,如同列維納斯(Emmanuel Lévinas )說的:「他者不是神的化身,確切來說,是透過他者的臉,那麼並非是神所化身之處,展現出了的高度,是神性顯現之處。」
儘管,保有這份真理的代價,需要自我放逐,但至少放逐也是出路,無需再囚困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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