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大作家X高雄青年文學獎】進水

 青春大作家 ╳ 高雄青年文學獎╳散文類16-18歲組首獎作品

進水  文／陳逸恬｜高雄女中

耳機裡播放的是我最喜歡的歌曲。音樂似乎直傳入耳中，卻好像隔著一層膜。我側倒在打開的書本上，試圖讓淤積在我耳中的水離開。

不知水是何時流入耳，也許是漸漸累積。不知水是何處來，或許是在數個關上燈的夜裡，本該闔上的眼卻適應房間的黑暗，直直地瞪著高架床觸手可及的天花板。穿過些微縫隙而灑入的路燈，在白日累積的眼角餘光中鑿了個小縫，壓迫我的胸口，使那些難以傾訴的碎語傾洩而出。聽見浮出水面的細碎聲響，企圖入睡，卻太過吵雜——又一次，不明所以的水沿著眼尾而隨著仰臥的姿勢流入我的耳朵。「妳睡不著嗎？」不，我並沒有失眠。我只是畏懼那些碎片變得具體，在我的夢裡登場。

時常聽到近視對生活的影響，以及近視對眼球的不可逆，卻不曾聽說有人提及進水對耳朵的影響，以及它是否可逆。影響應該不大，我在心裡暗自認為。我幾乎不曾在白日想起耳朵裡的積水，只有偶爾。當我和朋友拿起從福利社買來的甜筒，以黑色制服褶裙為背景拍照發上社群媒體。「好『青春』哦！」她們愉悅地說。我本歡快撕著包裝紙的指尖變得遲鈍，咬下甜筒脆皮時變得猶豫。甜膩的冰在口中融化、刺激牙齒，耳中晃動的水卻讓我覺得縹緲。

影響應該不大，我仍在心裡私自認為。但水總是找到我的細痕，然後將之從窄縫中擠壓出，沖刷，使它們刻劃稜角，與我的心情合而為一。細痕會被侵蝕，最後成為裂縫。

獨自放學，索性到新堀江繞繞。手裡握著價格親民的炸熱狗，視線快速掃過熙攘的街，在幾個高中生身上逗留。他們在幾台扭蛋機前躊躇，討論著其中一人的女友會喜歡哪一款，最後下定決心選了三麗鷗的戒指扭蛋。我將熱狗幾口吃完，隨意地跨上腳踏車回程，風撩起及膝的裙襬，而一面憂心走光一面控制方向的手沒能接住從背包滑出的口紅。後車隨即輾過，而我只能向前騎。

天氣在涼與溫之間曖昧不明，男友的體溫就在一個肩膀的距離，烏黑的雙眼在路燈的白光下閃爍。我知道那雙眸有多澄澈真摯，而誤以為那是在乎的形狀。「我準備了禮物要送妳!」他的語氣按捺不住興奮，而我試著以相應的笑容回覆。我輕輕地閉上眼睛，心中猜想他會像以前一樣送什麼糟糕的禮物，暗自模擬失望、練習展笑。當周遭的空氣停滯，變得柔軟而濕潤——我過了許久才意識到那是一個吻，那是我的初吻。我的身體僵直，好不容易使喚雙手推開他。我的耳根熾熱，血液竄入太陽穴，我轉過身背對他疑惑的視線。回應著沸騰的血液，體內的水湧入肺部，溢上眼眶，隨著睫毛眨動而墜落，筆直地種入人行道泥磚的縫隙裡，儘管我想叫它停，它只是不斷墜落。

那是我的初吻。

「停。停……停！」學姊拿走麥克風制止我繼續往下唱。「妳唱得很單調，我不知道妳想要傳達的究竟是什麼。妳必須要思考……算了，離表演剩一星期，妳大概很難做什麼。」我緩慢地眨了眨眼。「沒問題就換下一團，沒時間浪費了。」看著學姊與其他學姊說笑的側臉，以及她手裡的麥克風反射進我眼裡的光，我的影子變重了。回家，瞪著衣櫥裡預先挑選的表演服裝。站在台上的那天，鎂光燈打在我手裡的麥克風上，觀眾的身影棲在黑影裡，我看不清。我只是照常地唱，手電筒點亮的微光一顆顆掠過我的瞳孔。我在尾奏時閉上眼睛。

「也許妳該找輔導老師聊聊。就是，如果妳覺得困擾的話。」朋友輕描淡寫的說。於是我推開了門，在鬆軟的沙發、昏黃的燈光、密閉的空間裡，將那些想說出口的，努力描述出形體，順便加了幾滴眼淚。坐在對面的輔導老師就像是雕塑家，把形體分為數份，框成幾個種類，捏成常見的問題。我點了頭。於是我拉開了門，我邁開步伐，兩條腿擺動地越來越急，直到踏上操場，剎時慢下——我的腳步依舊沉重，而遼無一物的天空並不是想像中清朗，強勢的陽光落在我的睫毛上使我頻頻瞇眼。我以為空氣會像從前感受到的那樣清新，但空無一人的乾燥操場吹起了紅土，只讓我無助而慌張。

套上學校統一式樣的泳衣，白皙的腿從深藍色的繭裡鑽了出來。身邊一個個穿著同樣泳衣的女孩從我身旁走過，我瞥了她們，再從鏡子裡看到自己，我快步進入水中。將蛙鏡從額頭拉下來，深吸一口氣，把雙手抵成尖端，將頭、胸埋入水中，雙腳一蹬。透過藍色鏡片看到的水，是清澈的藍。雙臂划動伴隨著換氣越來越急促，我殘餘的氣快要趕不上下一次換氣——我霎的站起。失去浮力支撐的肩膀喘息著，咳水的聲音在安靜的泳池蕩漾。我環顧四周，剛剛那些女孩在隔壁泳道平穩地潛入、浮出，沒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他人之上。專注的模樣好似她們就是水。

我往前一趴，雙腿離地，手臂自然垂在我身體兩側。一次只吐一兩顆小氣泡能讓我在水裡的時間更長，而我幾乎忘了這件事。我漂浮著，沒入水中的耳聽不見女孩們的打水聲，只聽得到自己偶爾釋出的小氣泡，耳中的水融入池中的水，時間似乎不流動了。我想起從前第一次成功浮在水面時，我曾驚訝水裡的世界是這麼寧靜。水溫柔的包覆我赤裸的肌膚——它從不曾企圖吞噬我，它只是希望我能在它的水裡呼吸。

借助欄杆的力量，緩緩將身體從水面抽離。身上滴下的水落在水面，擾亂了我的倒影。擰著溼透的髮絲、套上乾衣服，拎起書包走出校門。儘管髮絲的水很快滲入乾衣服，不過我並不在意，也許在返家的路上頭髮和衣服就會一起乾了。

  作者簡介  

陳逸恬，十七歲，就讀於高雄女中。 在民吉社擔任主唱。 今天下了小雨，天氣是涼的。 耳機裡聽的是從前遺留在播放清單裡的歌。

  得獎感言  

日子變得朦朧而潮濕的現在，不想著要從指尖撈起，而是希望日子溫柔的包覆我。 〈進水〉寫的是我的高中生活，那些想把握住的，說不出口的，後來才明白是水。思緒有時候會傾瀉而出，大多時候是被壓在紙張下面。十七歲是微妙的歲數，在每個地方卯足全力，而我想好好記錄這些流動的日子。 感謝評審老師的肯定，也感謝因為寫作而串起的每一段緣分，謝謝你們看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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