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戰士》是個謎。美國華裔小說絕代雙驕，譚恩美1989年的《喜福會》，次年台灣就出，2020年重出，又有電影版進入大眾記憶。湯亭亭1976年的小說《女戰士》，次年台版卻佚亡搜求不得，聲望限於學術圈；近五十年後才出新版。歷年民主黨總統柯林頓、歐巴馬都頒大獎給湯亭亭，到底她是怎麼代表亞裔的？
當年《喜福會》母親愛炫耀女兒冠軍，女兒賭氣引退失和。多年後女兒赴中尋姊，暖心完成亡母遺願。暢銷得獎，卻遭《黃色臉孔》說的「文化挪用」爭議。長江學者尹曉煌指她「毫不掩飾地以最壞的方式描寫中國男人」。
中國男人哪是你罵得的呀，反賊吃了兩天飽飯，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嚴正警告美方，執意縱容辱華只會引火上身、死路一條。
天朝反而肯定《女戰士》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熏陶，是我們中國文化在滲透西方；用筆呼籲美國華人必須樹立正確的文化觀，尊重中國傳統文化，才能建起中美文化橋梁、得到白人主流認可。
它真那麼安全嗎？
女戰士(美國國家圖書獎傑出貢獻獎章首位亞裔得主、亞美文學名家湯亭亭生涯代表作) (電子書)
吳曉樂《可是我偏偏不喜歡》自述，媽媽要嚴禁她偕友戲水，就繪聲繪影講青少年出遊溺亡新聞悲劇，要她想像媽媽認屍那份恐懼，確保內化紀律。《女戰士》第一章〈無名女〉的中國移民媽媽，也告訴加州出生的美國女兒「我」一個祕密，爸爸絕口不提，其實在中國農村有個妹妹，老公出外多年，飢荒時她卻婚外懷孕，全村明火執杖來抄家。毀田砸屋、搶糧搶雞鴨牛豬，摔鍋砸碗，撕爛她織機上的布、衣櫃衣服、米袋，蜜餞、鹹蛋、醃菜砸滿地才走。當晚，她獨自躲到豬圈生產。早上媽媽去打水，發現母子屍身堵了井。
現在美國女兒「我」開始有月經了，媽媽對「我」說，妳也可能發生這種事，別讓我們丟臉。妳可不想被人完全遺忘。像從來沒出生過。
讀到這，美國人可能聽不懂，暴民戴白面罩，像三Ｋ黨進攻包庇受冤黑奴的白人農莊。中國人看可能是紅衛兵抄家，但怎沒綁起來公審虐打，湯亭亭外行、不懂老家咋整活，輸了。我說飢荒時家裡哪來那麼多禾米雞鴨，暴民還毀田棄糧，太扯。
女兒當然也聽不懂，心想我們家一窮二白，誰還有餘裕招蜂引蝶、搞外遇？但問媽媽她向來不答，女兒只能苦苦推敲，想像姑姑被逼姦恐嚇，或暗戀外人，隱晦代入自己戀慕某人的目光。一邊說中國五代同堂必須抹滅性色彩、避免曖昧，一邊說自己埋首圖書館，沒對象，想要吸引男孩們愛上她，「但姊妹情誼，尊貴又崇高，也有意義得多」。
我看她都煩惱交不到男性朋友了，媽媽居然還來添亂、怕她懷孕，這個家不可能有性教育。如果不知道怎樣才會懷孕，就無法死守母命避免懷孕。「除非我看見她（姑姑）和我的生活交織，否則她並沒有給我什麼先人的幫助。」暗示這焦慮捶打著女兒。到底媽媽是要她上床記得戴套，還是大學前不能交男友，或到死都嚴禁跟男人講話？
主角向美國讀者解釋媽媽沒講的脈絡：公婆可以把媳婦賣掉、抵押、砸死或退貨客訴。媳婦偷人、全村要遭天譴，所以村民替天行道。暴民走後，家人大罵「妳害死我們了」、「我們家從沒妳這個人」。家人站在村民那一邊，才是姑姑的死因，遠比村民施壓嚴重多了。
但媽媽又沒講，主角怎麼知道自己出生前、家人會這麼罵姑姑？可能這種話，主角從小就沒少聽。
姊妹情誼是煙幕彈，女兒明明沒選擇，卻謊稱自願沒男友。全書筆法是馬奎斯《藍狗的眼睛》朦朧的夾縫文章。女兒恐懼男孩們，保持距離，是因為媽媽不明說，但要她懂：打破性禁忌，媽媽就切割妳，因為妳丟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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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白虎〉，媽媽說若只是為妻為奴就失敗了，要做俠女，走遍天涯替家人報仇。又說少林師傅的女兒呂七娘，學白鶴身姿、發明白鶴拳。女兒幻想自己七歲追逐鳥兒入山，老人傳授輕功，上白虎山修煉仙術。在水面幻象中，她看見遠方父母發現她已離家修仙，也不找人，轉頭照常幹活。我說這也太乾脆，違反《兒少法》了吧。
到了年紀，父母為她辦冥婚、嫁心上人。
好瘋喔。Netflix《彼岸之嫁》冥婚可能從這來的。
仙山雲深不知處，和《聶隱娘》同樣源自七○年代武俠片，美國女兒每週末去孔廟看的。模仿鳥獸習武，如1976年王羽、謝玲玲演的港片《虎鶴雙形》。她獨自深山修練挨餓時，兔子跳進火堆獻身供養，出自佛經《本生經》、《雜寶藏經》等。下山發現惡霸姦淫擄掠，父親要被拉伕，於是花木蘭代父出征討伐惡霸。
然後變岳飛，父親在她背上刺「復仇盟誓」，刻了超長的仇人名單。
眾人自動投靠這位男裝將軍麾下，她如聖女貞德戰無不勝，盔甲下卻祕密包著嬰兒。懷孕時她說裸體很好笑，背上刻滿字，前面挺孕肚。「結婚、生孩子會使女戰士更加強壯。」
現實中，美國女兒是爹不疼、娘不愛的學霸。滿級分又不能當飯吃，養女兒只是替別人家養媳婦，不如回中國賣掉。原來女兒七歲入山，剛好少一張嘴吃飯，父母當然不用尋找。七歲離家十五年，暗示小學到大學畢業。上班遇惡霸老闆歧視，苦不能一劍封喉。一堆親戚文革被虐斃，加州家附近貧民窟頻繁幫派處決，父親只能龜縮。不然呢？唐人街沒有花木蘭，女兒做白日夢幻想當俠女，就是對現實復仇。
第三章〈薩滿〉講媽媽英蘭，鐵錚錚的女漢子，廣州讀醫科時，挑戰夜宿鬧鬼寢室。被鬼壓床，仍大聲恐嚇，嚇跑妖怪。她說她死了片刻，流浪戈壁沙漠迷途十二年，但房裡只過了一小時。
你看她多麼勇敢，多麼堅強。不慌不忙，指揮趕來的女同學們，用實驗設備擺陣作法，念咒驅鬼，天亮在床底找到一塊染血木頭。學成後開業，接生收妖，各種超狂經歷，與《聊齋誌異》、《太平廣記》等精選合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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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伏已久，進入正題，第四章〈西宮〉講媽媽的妹妹、阿姨月蘭住香港，姨丈來美致富，娶妾不歸，出錢讓阿姨請傭人，閒居優渥養老、女兒上大學。媽媽不滿她「守活寡」，押著阿姨來美國搶正宮大位、討女兒繼承權。像收妖一樣斬釘截鐵，媽媽命阿姨「拿著妳的行李和箱子」突襲睽違數十年的老公，「直接搬進他臥房。把她的東西從抽屜裡扔出去，把妳的東西放進去。然後說，『我是大老婆，她是我們的僕人』。」搶走小老婆的兒子，「打開小老婆的衣櫃。挑走妳喜歡的」。阿姨嚇爛，只想逃。媽媽哄阿姨，說她是善良的東宮娘娘，奉天承運，要去攻打邪惡西宮慈禧救皇帝。加碼要脅「想看妳孫兒就照我的話做」。
阿姨在香港翹腳當富太太，媽媽叫她賣房搬來美國，去罐頭廠做工、餐廳端盤子。因為美國女人經濟獨立，妳看我這麼能幹，學著點。
媽媽看美國，以管窺天，好命當富太太的、誰跟妳端盤子伺候人，美國人傻了嗎？如果媽媽在中國是成功醫生，又在加州開洗衣店，怎會以為狗拿耗子多管閒事這麼容易？看來她從沒吃過社會鐵拳，像外星人剛到地球，所知全來自《後宮甄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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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胡茄十八拍〉，提到藥房送錯，把別人的藥送來「我」家。媽媽大怒觸楣頭：分明咒我們家有人生病，這還得了！不能善罷甘休。押著長女，逼她上藥房討公道，要糖果做賠償。女兒跟藥房白人解釋不了這脈絡，想偷買糖果回家搪塞。媽媽洞燭機先，掏空女兒口袋，確定沒錢才趕她出門。
原來媽媽不會說英語。洗衣店就是親子輪值，沒雇外人。吃過的社會鐵拳多了去，所以〈白虎〉仇人名單那麼長。只是除了忍氣吞聲，也沒溝通或反抗過。凡事要累積經驗才會進步，她沒開始。所以媽媽押阿姨突襲姨丈的計畫，簡單粗暴、直接按在地上摩擦就完事，有如山道猴子想像中「有重機就有正妹」的英雄爽片，一廂情願以為姨丈會像「我」一樣俯首帖耳。〈無名女〉暴民飢荒浪費糧食不合理，因為它只在暗示媽媽發火就砸爛女兒的寶物。
〈白虎〉是女兒的幻想，〈薩滿〉是媽媽的幻想。媽媽講呂七娘等傳奇，也是在滿足自己。開頭媽媽說為妻為奴就失敗了，還要為家人復仇。不是訓誡女兒，是炫耀女兒不如我，我當醫生很厲害。為什麼需要炫耀，因為覺得現在只是為妻為奴很失敗。等於抱怨「要不是生妳們耽誤了我的人生，不知我現在會過得多爽又多爽」。
花木蘭後背刻滿字，前面挺孕肚。前半生為父母復仇而活，後半生傳宗接代。
譚恩美那麼孝順，拚母女和解，都還被區桂芝的戰狼夥伴們罵爆；對湯亭亭更不會留活口，《反分裂國家法》雖遠必誅。但湯亭亭侍奉長上已久，熟知避禍之道，全書隱晦藏閃，臥底到光復。初看以為各章散漫歧出，其實每章層疊遞進、嚴絲合縫。講媽媽怎麼對付阿姨，都在暗示媽媽對待長女。今天終於到了不能說的祕密水落石出的時代，這不是美國華裔，是江鵝《俗女養成記》、林蔚昀《我媽媽的寄生蟲》等，妳我身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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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亞美文學大熱，英才輩出，《女戰士》是否過時？台裔作家徐華《Stay True保持真誠》唯美抒情，一群好友在《九降風》般同伴猝逝的青春裡徘徊淺酌低唱。用詩意以柔克剛，讓白人讀者領悟亞裔也是人。猶如《銀翼殺手》生化人臨終朗誦雨中之淚，令觀眾驚訝他也是人。
再看洪朴凱西《我受傷，故而我存在》談到亞裔子女得向外人替父母翻譯，太常看白人把她父母當孩童奚落，以致只要母親遇到白人，她就準備介入或拉開母親。整本書也在為父翻譯冤情，父親讀首爾第二志願名校大學，移民美國當技工。被研磨噴石機打碎腿骨，公司沒賠、反而開除，因為他反抗不了。家窮、酗酒，父母吵架，母親就打作者的妹妹出氣。
韓戰背嬰逃難的外婆，來美國照顧外孫女。找一群白人小孩握手，女童卻踢了外婆的屁股。外婆跌倒，眾笑。父親找到女童，吼：「我也踢你一下怎麼樣？」作者卻怕父親因此受懲罰。
Stay True保持真誠
(首屆普立茲自傳文學獎得主，作者訪台紀念版)
我受傷，故而我存在：關於種族創傷，亞裔美國人的少數者感受
故事奇想幽默，神話、鬼魂精怪、魔法、電影、歷史與肥皂劇的後現代拼貼中，包藏滿滿的愛與痛，像苦楝花季滿地淡紫落花的酸腥般，久不消散。
女戰士(美國國家圖書獎傑出貢獻獎章首位亞裔得主、亞美文學名家湯亭亭生涯代表作)【首刷限量金色書口╳作者印簽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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