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華是否虛度─ 往往是年華都過了才恍然有所悟。甚麼樣的年齡是最好的時段？大把青春尚可揮霍、明日前途彷彿無限，還是日子坎坷過了大半、苦樂滋味皆有心得？歷史不能脫離年份斷定，而私史心史同樣需要一些刻度來提點。張愛玲《小團圓》中九莉文壇初出茅廬，獲得聲名了，可是有點徬徨：「歸途明月當頭，她不禁一陣空虛。二十二歲了，寫愛情故事，但是從來沒有戀愛過，給人知道不好。」九莉的感覺，算不算「虛度年華」呢？
《虛度年華》脫胎自香港線上文學雜誌「虛詞」的專欄。「虛詞」 是香港文化產物但內容不限於香港文化，拈取雋永的經典與時新的議題，交錯呼應，並善用網路時空限制較少的特性，作靈巧的文化游擊。這個專欄好多名字一字排開，看上去像人物列傳；它在時間上並不連貫，見微知著，游動掃描，選擇了三個年齡刻度，二十八，三十三，四十六，作為書寫的出發點與收束點，雖然屬於後見之明，反能看清人生趑趄行進，以及個人與時代之間的互證。
虛度年華：世界文豪的那些年
全書共五十二篇文章，文學為主，旁及藝術、思想與社運；含納四十八位文化人，除了余華、村上春樹、黃碧雲、長毛和夏宇，其他均已逝世，而吳爾芙、王爾德、卡繆、胡適，出現了兩次，各有側重。以胡適為例，二十八歲正逢一九一九年，即五四發生那年，他發表了以進化觀點書寫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同時把自小訂親的妻子接到北京同住，日後他被視為「新思想」和「舊道德」兼具的人物，這算早年的體現；另一篇座落於四十六歲，則著墨「由學者過渡到政治人物的角色轉變」，最後引用了他寫給妻子江冬秀的詩來談甚麼是「我」，甚麼是「自由」，也遙遙回應了二十八歲。
以簡短篇幅寫某個歷史人物，不能詳述，只能從要害切入，並且從一個側面來輻射全體。這類文章當然不稀奇，網路內容農場常見，以聳動口吻寫某某作家逸事，但往往細節有錯、推論無稽，或文學作品直接當作真事，連照片、金句都誤植，混淆讀者認知，離譜的程度足夠把九天玄女張愛玲塗抹成即沖即飲雞湯瓊瑤。因此，要把這樣的文章寫好，寫作者必須是多讀書之人，還需要能在網路資訊泥沙多於金屑中認路，先有足夠文學與歷史認知，才可能在傾注感覺之外，揀取有用資訊、判斷正確，再組織成文，引人入勝，或從不同視角察看這些引領浪潮、甚至開闢了道路的人物。
書中寫到的香港人物有四位，黃碧雲、也斯、長毛、胡金銓，臺灣人物為聶華苓、夏宇，細想全是創造時代與跨越時代劇變的先鋒人物，但選題仍然有點讓人驚奇。長毛梁國雄尤其搶眼，政治性最強（當然，梁啟超、胡適、沙特等，也掀起政治波瀾，但他們更靠近思想革新領域），與香港社會圖景緊密結合，〈長毛：八九年，讀完《資本論》〉錨定於一九八九年，三十三歲，勾勒出一張上街入獄的左翼青年知識分子畫像，而整篇文章也如同一九七〇到八〇年代末的香港政治運動簡史，窺見港、中、英三方的協商與角力。
《虛度年華》專欄文章維持一體性，還來自於結尾寫法。每個人物一生千差萬別，為免散亂，除了三個年齡刻度，總在結尾錨定一個點回看。最常選擇的錨點是代表作出版，比如〈昆德拉：生活在他方，他方在法國〉以「一九七五年，米蘭昆德拉，四十六歲，距離《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出版，尚有九年」來結尾；另一個錨點則是得獎，〈沙特：存在，虛無，《嘔吐》〉以「一九三八年，尚—保羅．沙特，三十三歲，距離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尚有二十六年」作結，有其道理，因為沙特主動放棄領這個多少作家渴望的獎，史上唯一(另一位沒領獎的帕斯特納克因政治原因被脅迫)。死亡也占了多席，〈保羅．策蘭：語言之痛，花冠重生〉收在「一九四八年，保羅．策蘭，二十八歲，距離他自溺於賽納馬恩河，尚有二十二年」，〈魯迅：亡命鴛鴦，真愛是真〉反道而行，不寫死亡，瞻望新生，「四十六歲，距離兒子周海嬰的出生，尚有兩年」，倒也能與他為下一代請命、呼籲學習怎樣做父親、扛黑暗閘門的形象連結。「距離」二字，尤其讓人感受到那些事跡、決定、行動，那些未來的未來，終將成為過去的過去，從個體的歷史變成社群的、文化的、人類的歷史。
比較特別的結尾，我想提出兩例。一是〈達利：我愛畢卡索，更愛卡拉〉，歷數妻子卡拉如何擔任他靈感的幫浦、驅策他火山一般的創作力，結尾寫的是「一九三二年，薩爾瓦多．達利，二十八歲，距離他前往倫敦拜訪佛洛伊德還有六年」，這一年正是卡拉與前夫離婚、與達利展開新生活，他說卡拉啟蒙了他的慾望，使他創作了多幅以性為焦點的畫作─ 確實和佛洛依德連得上線。二是〈沙林傑，成名讓人困擾〉，末行竟是「一九五二年，沙林傑，三十三歲後他都沒有寫出比《麥田捕手》更轟動的作品」，比死亡更像句點，以為中場，其實已沒有下半場─ 他其實活了超過九十歲，就文學家的生涯來看，算不算另一種「虛度年華」?
本書沒有寫張愛玲，也許因為她太常上場、太多話題。讀者多有不喜她中晚年作品者，認為華美不再，金句欠奉。其實她沒有虛度年華，始終保持文字工作，並與孤獨、窺視和蚤患對抗。小說裡，九莉的年華虛度之感也未持續太久，除了母親，她生命裡另一個魔神即將以愛情之名現身。當二戰結束，上海到西方的路又通了，愛情也隨著政治氣候改換變得縹緲。經歷了戰爭、背叛、流言刷洗，記憶像荊棘刺進肩背，九莉孑然一身，大年三十，近午夜走在遠處霓虹幽幽閃爍的路上，《小團圓》寫：「黑影裡坐個印度門警，忽道：『早安，女孩子。』她三十歲了，雖然沒回頭，聽了覺得感激。」而在張愛玲自己三十歲的時候，距離她永遠離開心愛的上海，還有兩年。
（本文借用卞之琳名作〈距離的組織〉為題）
小團圓【張愛玲百歲誕辰紀念版】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