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本史上談論媽媽的作品不計其數,創作者以各種題材緬懷、歌頌,甚至批判與反思,許多女性作家、藝術家從擔任母職後,也因為身份的多重性,轉換了創作的切角,開始擁抱自己。從與女兒蘑菇的日常對話間汲取靈感,潘家欣開展了一段兄妹尋母記的冒險旅程,《媽媽商店》充滿魔幻寫實的色彩,細膩地以單純的好故事來描寫當代女性在「做自己」和「當媽媽」間的拉扯,現在,一起進入潘家欣的思想樂園吧!
Q:妳從純美術的教育體系出身,之前也與幸佳慧老師合作過繪本《虎姑婆》的圖畫創作,在書寫《媽媽商店》文字故事時,腦中有視覺想像嗎?最後看到藝術家林廉恩所呈現的畫面時,相異或相似的程度又是如何?
A:回答視覺想像之前,先談談跨域的小小問題。
跨領域的創作者之所以跨領域,往往是因為太貪玩,這個也想要那個也想要。大家可能會期待有美術底的作者同時又寫又畫。但是我很快就學會:跨域創作的最高境界,不是自己一個人搞定作品的全部面向,而是在作品中,把不同領域的人抓進來跨,然後會變出非常強大、非常有機的結果。
視覺想像我通常是以文本的創作者為主,《虎姑婆》是幸佳慧老師的委託,從一開始風格與角色的造型討論就都以老師的想法為主,草稿、用色都與她討論再三才定下,雖然佳慧老師沒能看到最後的成品,但與她的初始設定不會偏離太多,我的意見比較多是增加森林小動物的表情或是牠們的促狹動作。
而在寫《媽媽商店》初稿時,我只在文件表格裡大略做了分鏡的簡單描述,沒有其他的風格預設,那時候就很明確知道自己不會親自下去畫這個故事,一定會找其他人來畫。一本書的誕生由兩個不同視角的人來交手,最後迸發出來的效果會很驚人。
後來因緣際會碰到廉恩,原本還互不相識時,就已經很喜愛她的繪本。但是看到本人,腦中蠻明確的意識到:對,她是正確的人,她應該來成為這本書的另一個媽媽(笑)。討論風格時,我幾乎是全部交給廉恩來決定。廉恩賦予繪本極為豐富的場景:都會蛋白區的熙熙攘攘、追垃圾車的人,也加入三四十年老公寓的元素,比如油漆鐵門、南機場的旋轉樓梯,這些都是我非常欣賞的創意。
Q:故事中的小男孩,是個獨立自主的哥哥形象,下課自己走路回家,帶妹妹踏上尋母的冒險之途,這設定是來自於身邊的人物嗎?
A:謝謝您對度秒如年的細緻觀察,這個小男孩一部分的人格是我,一部分則來自我的小孩。我和孩子都算是蠻我行我素的人,而從孩子們一出生,我就已經把她們當成獨立的青少年對待,給予愛,給予資源,也給很多決定空間(意思是她們的房間亂到炸我也不會去幫忙收的意思)(也就是她們盛裝打扮穿全套白雪公主服和皇冠出門但只是要去巷口吃個早餐我就說妳決定就好自己負責的意思)。好處是後來發現:我的孩子在面對壓力或意外時,她們的表現比較冷靜、穩定,能像個大人那樣面對自己的情緒。討論比較嚴肅的生死或分離課題也很自然,沒有甚麼需要粉飾的地方,算是有點安慰。
有時候我覺得,家長對孩子的照料太過,是會違反孩子們的最高利益。必須考慮到「承擔」也是孩童學習成長的基本權利,如果有跟三四歲幼兒互動的經驗,就會知道那是一段「不要你幫忙!我自己來!」的反叛期,對這個時期的幼兒來說,承擔冒險的結果,就跟冒險一樣重要、一樣充滿魅力。家長只要控制在可接受的安全範圍之內,讓孩子們學會承擔自己的抉擇,這種拿捏後的放手會很珍貴。
對我的原生家庭來說,個人的自由抉擇是最高價值。我期許我的孩子們保有如同野草般的自主韌性—如果有天媽媽真的不見了,她們應該會冷靜地把自己的人生處理得很好,然後持續長出愛的能力,持續與世界對話。
作者潘家欣對這張圖特別有感:必須提到四點半的設定。小孩下課到家大約是四點十分到十五分,很喜歡這樣的圖文關係,把這找尋媽媽的體感刻畫的彷彿度秒如年,事實上只有十幾分鐘。
Q:在《媽媽商店》中,透過場域來界定母職角色,像是家中會出現的地方依頻率是:廚房→客廳→陽台→廁所;離開家後則是菜市場→學校→超商,這是妳自己的每日生活場景嗎?還是把媽媽的功能透過所出現的場域符號化了?獨立臥房、書房、衣帽間......這類理想化的所在是否必須透過革命而來?
A:順序上當然是有其意義,對嬰兒來說媽媽第一功能是食物供應者(從母乳開始),然後是個大玩具,然後是衣服和被子,然後是屎尿服務員。我很喜歡《媽媽是房子(Une maman, c’est comme une maison)》這本書,母親作為全世界的形象如此豐盛又奇妙。
而《媽媽商店》裡面的母親有一個「出走」的行為,這本書想說的是「母親是橋」,她是連接小孩與外在、內在世界的過渡站。她不會永遠停在那邊,雖然書中的母親是被迫出走的,但是她確實「出走」了,離開了家的場域,孩子遂展開對外在世界的探索。
廉恩設定的三個房間場域我都很喜歡,但最喜歡的就是空蕩蕩的馬桶!畢竟我從負子獸以後的六本詩集都是在廁所馬桶上寫的(沒有開玩笑)。
Q:妳寫到二手媽媽商店充滿了媽媽的味道,具體來說,妳會用什麼詞彙形容媽媽的味道(動詞、名詞、形容詞都可以)?
A:這問題太好了,我在文學作品中從來只有描述小孩子的味道,沒寫過對孩子來說媽媽是什麼味道,媽媽的味道應該會像迷宮一樣複雜,海一樣騷動?二手商店我本來預設是烤鬆餅和媽媽睡衣的體味(有點奶這樣),但是對不同家庭的孩子來說,媽媽有可能聞起來像是汽油(比如說《環遊精靈國度的女孩》,主角九月的媽媽會修車),可能像是中藥,也可能像是消毒藥水?
Q:在媽媽商店中有很多種媽媽的樣態,妳覺得「好媽媽」是什麼樣子?如果有一筆錢,想花多少預算買哪一款媽媽?「好」媽媽和「好用」的媽媽又有什麼不同?
A:對我來說,好媽媽的最高指標,是要能讓孩子一直覺得自己被愛,覺得自己很自由,很完整。但是這太難了XDDDD
人類會犯錯,我最常念給孩子的一個床邊故事,是《大吼大叫的企鵝媽媽》,不過,主角會換掉,有時被吼到四分五裂的不是企鵝小孩,竟然是企鵝媽媽,小孩聽到媽媽的頭飛到月球上、屁股掉進海裡就笑得很開心(畢竟孩子吼起大人來也沒在客氣的)。但孩子們最在乎的其實還是那個縫回來的過程。我想,「縫合」就是「好」的可能性。
所謂的好,是一種私密的關係品質。我的好,可能不適用於妳的好,所以媽媽商店裡的媽媽商品看起來是各種好,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惜那不是我的媽媽。不過,如果有可能,我應該會想買會表演空中飛人的媽媽,真的超帥。
傳統亞洲常常把「好」和「好用」混為一談,好像一個人對家族、對社會沒有生產力,那就沒有價值。但,這一點不僅箝制了母親、父親,也箝制了孩子,亞洲孩子常常因為自己「沒用」就覺得自己是個「壞孩子」。
而「好用」套在母職上是最容易勒索人的,傳統女性要犧牲一切成為萬能者,要會煮飯、要會縫衣服、要能把小孩養得乾淨漂亮考第一名……但,我認為如果一定要說親職(不只是「媽媽」,而泛指所有的主要照顧者)的「功用」,其實最重要的其實是身教—活得健康且活得負責任,活得有自尊,這就是最重要的功用。跟小孩相處時間夠長,主要照顧者就會變成小孩模仿(或抗拒模仿)的「模型」,親職是孩子看往世界的第一個形象。
Q:在〈作者的話〉中提到:「看完《媽媽商店》心裡應該都會浮現《魔法阿嬤》的經典台詞:『把你阿嬤賣掉!』」其實我更直覺想到是《蘇州河》牡丹(周迅飾演)被綁架後知道自己價碼的吶喊:「我真便宜!」據說當時編劇會議一直討論的是:「這角色的身價到底該多少才寫得過去?」 妳會怎麼定義「便宜」或「值多少」?
A:這個問題很難,而且其實就是我挑起一個線頭,希望讀者去反詰的問題。
繪本中我們選擇了一個小孩子想像中的高價區域,不過,媽媽是一百萬?還是一千萬?還是一億?物化女性是大家都不想要的,但我想要反問讀者,如果非要說一個數字,對你來說媽媽到底值多少? 對你來說媽媽的存在是便宜的還是貴的?
便宜的意思或許是可負擔得起的、甚至是容易的、可拋棄的。當我們說某人「便宜」的時候,其實背後有著很深的負面意涵。繪本上的數字其實只想表達孩子們看到很多個零的震驚,但,我們其實都很清楚知道親情的「價」所採用的幣值,每個人都不同。
Q:這些消失的父親、缺席的爸爸會不會他們也在某些時刻被賣到爸爸商店,但沒有孩子要去贖回?他們該怎麼樣「出現(being here)」?
A:我還是舉《大吼大叫的企鵝媽媽》為例,這樣一本世界名作,請問企鵝媽媽和孩子在衝突時,企鵝爸爸上哪去了?詩人夏夏曾經編過上下兩冊《小孩遇見詩》的台灣詩人童詩選集,裡面有爸爸詩人,也有媽媽詩人的作品,我覺得算是一種平衡報導。爸爸如果要「出現(being here)」,他們可能也得經歷成為父職的掙扎、反思與投入,投入越多,反思越多,我想被贖回的機率就越高吧。
Q:《媽媽商店》用幽默的故事討論了當代媽媽的困境與議題,如果真的很想大聲疾呼,妳最想直白說出的話是什麼?
A:我會希望大家不要再任意指教人「如何當個好媽媽」,假如媽媽是一個職位,沒完沒了的指教媽媽這種行為,就跟一個路人去指教會計師如何算錢、指教護理師如何抽血一樣,是種失禮的行為,就算是職場資深前輩一直指教晚輩也是會被討厭的,如果真的很想動嘴,不妨換個問句:「請問需要我協助什麼呢?不用客氣儘管開口!」。
Q:除了當一個多面向的女人,妳也跨足多種職業領域,光是在文字創作上就有好多種不同的文體,而且表現都很精準,妳如何游刃有餘地切換,那個核心思想是什麼?
A:這題又回歸到開始的跨域提問,道教有個用語叫做「萬法歸宗」,意思是法門萬千變化,最後都回歸於一,也就是「道」。有些人求道是只選一個法門去研究,有些人求道是五花八門。我是比較貪玩,五花八門地去玩,不過我想這兩者之間只是技術性差異,「道」才是根本,也就是「核心思想」。
核心思想就跟核心肌群一樣要時時鍛鍊,我曾寫過一首自況的詩,大意是匠人的一生都在打磨一張椅子,那是一張什麼樣的椅子呢?是必須經過等待、蹉跎、自我拷問,最後能讓失眠的人在半夜好好坐一下、歇一下的椅子。對我來說,目前核心思想的雛型是「人如何回應世界」,這個回應可能是親子關係,可能是環境倫理,可能是性別平等,可能是轉型正義,但是對我來說那只是核心肌群訓練的方法、照料的面向不同,準確度則跟熟練度有關而已。如果僥倖能夠在作品中表達合宜的情意,我想最重要的施力點會在於自己對想傳達的題目質問有多深?隨著不斷質問,核心趨向清晰,那麼載體(文體與媒材)才會隨之清晰。
說得有點遠,其實就是很喜歡問:「為什麼?」年歲漸長,越會對所謂「正確答案」產生懷疑,這種懷疑並不是說答案錯了或對了,只是想要再推演得更細一點。舉一個我很喜歡的雕塑家黃土水為例,黃土水的作品具有某種不確定的顫動感,彷彿人像從未凝結,一直在某個推演的過程中向著未知移動。年輕時我並不那樣喜愛黃土水,而更偏向喜愛風格強烈、驚嘆號或句點一般的作品,黃土水比較像是一連串柔和的刪節號……但好像越過某個山頭以後,就會認出那樣幽微的「顫動」必須有一個夠強大的核心結構去做支撐,其實就是古典的人文主義—信仰人有仁慈與理性的能力,信仰人能夠在那基礎上與世界連結。我引魯米的詩來作結,或許,這也是《媽媽商店》這本書幽默的反問吧—「日落有時看起來肖似日出。你能辨識出真愛的真面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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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一對兄妹如何萬里尋母,又如何找回媽媽?──專訪《媽媽商店》繪者林廉恩
文/何聖理
「文青聊繪本」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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