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新本格」革命的起源,最有名的故事,便是京都大學「推理小說研究社」成員每週出題、彼此智力激盪的傳統。這群年輕人反對松本清張以來當道的「社會派」風向,認為推理小說應當注重謎團的「不可解性」與解決的「邏輯性」。這群以綾辻行人、有栖川有栖、法月綸太郎為首的「新本格派第一期」作家,大聲呼籲一度被淡忘的江戶川亂步、橫溝正史與艾勒里.昆恩(Ellery Queen)的重要性,影響了日後的本格推理創作者。
四吋的大鐵釘,穿過被害人張開的兩隻手掌,再釘在遭風雨吹打過的橫木上。他的兩隻腳踝也被釘上兩支大鐵釘,固定在路標的底部。在雙腋下的部分,也釘了兩根用來支撐屍體的大鐵釘。由於被害人的頭顱已被砍下,因此屍體呈現一個大的T字形。
──艾勒里.昆恩《埃及十字架的祕密》(1932)
艾勒里.昆恩是美國一對表兄弟的共同筆名,作者之一丹奈(Frederic Dannay)於1941年創立的《艾勒里.昆恩推理雜誌》至今仍在發行,是歷史最悠久的推理雜誌。昆恩與另外兩位大師:阿嘉莎.克莉絲蒂、約翰.狄克森.卡爾,並稱歐美推理黃金三大家。有趣的是,論普及度和銷售量肯定是謀殺女王克莉絲蒂居冠,但對日本廣大的推理創作者來說,昆恩的小說才是聖典,除了紛紛推出致敬大師的仿作,還研究出了探討推理小說本質的「後期昆恩問題」,可見其熱情。
「艾勒里.昆恩」是(圖左)曼佛瑞.李(Manfred Lee, 1905-1971)與佛列德瑞克.丹奈(Frederic Dannay, 1905-1982)的共同筆名。(圖 / wiki)
北村薰的《日本錢幣之謎:艾勒里昆恩最後的事件》(2005)讓神探昆恩來到日本解決日常之謎,並光明正大地「推坑」讀者幾部昆恩名作。有栖川有栖在筆下最具代表的「犯罪學者火村英生與作家有栖川系列」發表了專屬自己的國名系列,從1994年首作《俄羅斯紅茶之謎》至2024年的第11本《日本扇之謎》,已經突破有栖川當初許願的出版冊數(看齊昆恩的十本「國名系列」)。上述都是過去有名的致敬案例。
柄刀版的「國名系列」共四本單行本,由千魚娛樂代理出版。在四本書中,他寫完日本業界公認的十部昆恩「國名系列」:《某個埃及十字架的祕密》(2019,收錄表題作、〈某個羅馬帽子的祕密〉、〈某個法蘭西白粉的祕密〉、〈某個荷蘭鞋子的祕密〉等四個短篇);《某個希臘棺材的祕密》(2021)是氣勢磅礡的長篇;《某個美國槍的祕密》(2022,收錄表題作和〈某個暹羅連體人的祕密〉這兩個中篇);《某個西班牙岬角的祕密》(2023,收錄表題作、〈某個中國橘子的祕密〉、〈某個日本鳥的祕密〉三個短篇)。
眼尖的讀者應該也發現,雖然同樣是致敬昆恩「國名系列」,柄刀一的寫作難度更高於有栖川有栖。有栖川的「國家+事件」關鍵物品,無論是俄羅斯紅茶、馬來鐵道、日本扇,皆能自由發想搭配;柄刀一卻澈底鎖定昆恩原典中的國家和道具,在極為受限的範圍將故事發揮到極致。在時代與國情的巨大隔閡下,柄刀一不諱言寫作上的困難,例如:《美國槍的祕密》(1933)命案發生於西部片片場的牛仔騎馬秀,眾目睽睽下的槍擊卻找不著凶器;但現代的日本哪能隨便用到真槍?更難出現原作的牛仔場景。柄刀一最終能夠完成全套國名系列,可說難能可貴,也讓他在相隔十幾年後再度躍上本格推理界的主舞台,獲選《2023年本格推理小說Best10》年度大人物(一年只有兩個名額),當時64歲的柄刀一是史上首位兩度獲選的作家,真是老將的一記漂亮逆襲。
2023年,柄刀一與夕木春央並列「本格推理小說Best10」年度大人物。
國名系列中,南美希風的搭檔是美國女法醫伊莉莎白.基德里奇(過去也曾露面)。她是美希風心臟移植手術醫師羅納德的女兒,與美希風的姊姊美貴子保持聯繫,幫已經退休的父親定期關心美希風的術後情況。因世界法醫學交流計畫赴日的伊莉莎白,於是跟著被北海道警方聘為「民間特別搜查官」的美希風,展開不可解事件的調查。值得注意的是,伊莉莎白在推理上沒什麼長才,鑑識技能在日本這邊也不好介入太多、兩人之間也沒發展曖昧,所以並非傳統的「華生」型助手角色。她學習用男性語氣講日語、以異邦人角度評論這些案件與幕後人際關係,更像是為嚴肅的故事緩和氣氛、增添輕鬆的喜感。
第一作收錄的四個事件有:
- 〈某個羅馬帽子的祕密〉:貨櫃倉庫出現的男屍,被警方認定是販毒集團內部糾紛。現場的帽架,陳列了各種羅馬品牌的高級帽子,死者頭部被多次擊打至變形。美希風發現,滿是血跡的地板有一塊被刻意掩飾的空白處,這個發現將如何成為破案線索呢?
- 〈某個法蘭西白粉的祕密〉:位於東京足立區的豪宅內,一位獨居的高齡女性被勒死,她是前一篇的販毒集團幹部。奇妙的是,周遭灑滿化妝用的白粉,還大剌剌留著一包價值數百萬的古柯鹼。為何真兇故意不將這個可能導向自己的重要線索帶走?現場遍地的白粉又有什麼含意?
- 〈某個荷蘭鞋子的祕密〉:長野縣南部大型醫院院長夫人的嗜好是收集荷蘭木鞋,但院長卻在主屋內被人用木鞋打死。陳列木鞋用的平房到主屋之間,只有院長自己的木鞋腳印。他平常根本不碰木鞋,現場卻顯示,他穿著自己的運動鞋走過去後,換了木鞋,再將運動鞋手提回主屋鞋櫃。無法理解的狀況,這是一起「無足跡詭計」的不可能犯罪。
- 〈某個埃及十字架的祕密〉:南美希風與五位大學學弟妹,在群馬縣的火山小木屋舉行夏季研習營。隔天早上,中央廣場的T字形指示牌上釘了一具被擺成T字形的無頭屍,死者竟是根本沒參加研習營、祕密前來的另一名學生……
當然,能夠出完這四部作品,除了作者的企圖心,系列第一炮《某個埃及十字架的祕密》取得的成功更是關鍵,從書評家到各大學推理社團的好口碑,讓他與出版社奠定信心。偵探小說研究會的大森滋樹指出,昆恩在國名系列裡招牌的「難以理解的屍體現場狀況」,其實就來自於兇手預先設計的詭計,那些情況是在隱藏某些東西來誤導調查,「屍體的發現狀況本身就是詭計」。柄刀一也在自己的國名系列延續這項精神,帽子、白粉、木鞋、十字架,營造出衝擊力強烈的犯罪現場及幕後的深意。
筆者認為,本作的兩大特色是「徹底去除對核心推理產生干擾的其他因素來導向真相」、「任何現場狀況都有必須這麼做不可的合理解釋」。如〈某個荷蘭鞋子的祕密〉早早排除兇手倒退走路、揹屍體走路這些無足跡詭計的常見套路。即使作者沒有像昆恩一樣在書中放入「給讀者的挑戰書」,但絕對是秉持公平對決的浪漫主義,光明正大地將線索攤在讀者面前。尤其〈某個埃及十字架的祕密〉,竟在開頭就大膽寫出得以暴露真相的伏筆,無愧柄刀一在《小說寶石》雜誌中說,這篇讓他有「歡迎讀者挑戰」的自信,循著邏輯一定能夠推理出唯一真兇。
昆恩國名系列的特徵是將「異國道具」結合謎題,柄刀亦巧妙地將這些道具融入至背景甚至是詭計中,這一點在〈某個埃及十字架的祕密〉裡表現最為傑出。正如柄刀一的提示,兇手將死者大費周章地砍頭、釘上T字形指示牌,絕非獵奇殘忍或者只是模仿昆恩小說,而是基於逃脫罪嫌的必要之惡。柄刀的國名系列,真相揭曉後每每深具魄力,令人起立鼓掌,無疑是去蕪存菁、展現論證邏輯之美的本格傑作。
寫作以外,柄刀一近年也致力在他2019年發起的組織「北海道Mystery Crossmatch」活動,這裡集結小說、漫畫、評論等各類型的北海道創作者,每年舉辦一次跨類型的推理故事競賽,讓日漸增加的成員自由創作競爭,得獎作品也會出版。在第四屆比賽中,與札幌有著特殊淵源的台灣作家既晴,以短篇〈復仇計畫〉榮獲第一名,為台灣犯罪推理小說在日本業界創下難得紀錄。在柄刀一的領袖風範帶領下,古典推理的未來依舊讓人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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