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知道自己終將一死，卻總是活得像不會死一樣。」
這是歐文．亞隆（Irvin D. Yalom）在《凝視太陽》中寫下的句子。這本談論死亡焦慮的經典作品，自出版以來，陪伴無數讀者度過內心的低谷與黑夜。亞隆不談宗教、不講來生，他的文字沒有神祕的慰藉，卻以極大的慈悲與誠實，引導我們直視終將到來的終點，並且，學會在有限的時間裡活得更真實、更淋漓酣暢。
凝視太陽：面對死亡恐懼(全新增訂版)
這樣的對比或許突兀，但亞隆的確是那種橫跨理論與敘事、臨床與文學的稀有人物，彷彿心理治療界的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兼具理論思辨的深度與小說敘事的才華；而就寫作生動這點，他又頗有英國小說家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的味道——葛林區分自己的作品為「嚴肅小說」與「通俗小說」，前者處理宗教、哲學、命運這類艱深的議題，卻從不顯晦澀沉重，反而部部精彩動人，後者雖純為娛樂而寫，讀者卻往往能從中讀出深刻的洞見。
亞隆正是這樣的說故事高手。他甚至能讓《存在心理治療》、《團體心理治療的理論與實務》這類厚重的教科書，讀來有如小說一般充滿韻味。也因此出現一個奇特的現象：他的小說作品通俗好看，卻極富專業價值，成為許多心理諮商系所的指定讀本；而那些原本應侷限於學院、屬於學術性質的厚重教科書，則因其不遜於小說的敘事魅力，令專業人士、學者，甚至愛好心理學的一般讀者讀來亦覺津津有味。
亞隆的小說，不論長篇或短篇，皆是精品。一旦開始閱讀，便一路融入故事情境，深受吸引，欲罷而不能；他的長篇小說讀到最後幾章，都會貪戀地捨不得讀完，彷彿與書中人物偕行，共同經歷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旅程，彼此漸生感情，捨不得道別。亞隆文字所開啟的敘事空間鮮活、細膩、真摯，每一位角色都有自己的意志，他們生命的每個困境、每一道坎、每一次躑躅與突破，都能深深觸動讀者，與之同悲同喜。
回到《凝視太陽》這本書，亞隆為何有資格談論死亡？
因為這個主題不只是他的研究與寫作對象，而是伴隨他一生的重要課題。從年輕時，他就深受死亡焦慮困擾。他並不迴避這點，反而坦承：「我這一生都在與死亡焦慮搏鬥。」他長期帶領癌末病人的支持團體，陪伴無數人走過臨終與告別的歷程。多年來，他一次次瞥見令人畏懼又迷人的生命邊界，見證過無數人瀕臨死亡的脆弱與恐懼，也見證了死亡過程迸發出的深情與尊嚴——包括他的老師羅洛．梅（Rollo May），以及他生命中最親密的伴侶瑪莉蓮（Marilyn Yalom）。
歐文亞隆夫妻於婚禮派對。心靈工坊提供
為了逃避「生命無常」的現實，我們將死亡化約為線性時間上的一個遙遠的終點，一個我們終會遭遇的事件——如此一來，我們便能心安理得地將它排除在日常生活之外，甚至到了七老八十，仍僥倖覺得「死亡還很遠」，自己還有時間揮霍。換言之，我們以「永生」的姿態過活，根本將死亡排除在生活視野之外。但死亡的陰影始終如影隨形，因此，有些人轉向宗教，試圖從「靈魂永生」的信仰中獲得安慰，以此對治生命有限的威脅。
榮格在許多著作中都探討過中年危機、死亡焦慮與宗教經驗之間的關係。他認為，人到中年之後，心理重心會從「外在世界的建構」轉向「內在世界的探索」，而死亡意識正是這個轉變的重要契機。當我們意識到時間有限，死亡逼近，若缺乏內在支撐，便容易陷入空虛與焦慮。而宗教在此提供了一種象徵性與靈性的語言，幫助人與「自性」（Self）連結，與死亡和解。然而，宗教也可能被誤用，成為逃避現實、推遲心理轉化的工具。
亞隆身為猶太裔，卻不信有神，也拒絕靈魂不滅的信仰。有些人或許認為這樣的立場不夠「殊勝」，但那正是亞隆誠實面對死亡焦慮、深思熟慮後作出的「決斷」。他不願因恐懼而投入宗教狂熱，拒絕以不朽的假象遮蔽人類處境固有的痛苦。他選擇接受生命的有限性，並相信：正因生命有終，我們才能從追求永恆快樂的強迫性渴望中鬆綁，學會在當下創造真實的意義。
如同電影《海上鋼琴師》主角「1900」所說：「上帝的鋼琴有無限的琴鍵，可是怎麼也彈不成調；我的鋼琴只有88個琴鍵，卻能彈出無限的樂曲。」亞隆相信，正因死亡設下一條界線，人生的旋律才有其節奏與深度。
雖然亞隆對佛洛伊德多有批評，在這一點上卻與這位前輩殊途同歸。他們都選擇了一條沒有宗教慰藉、卻更扎根於現實的道路。
亞隆曾提到幾位恩師的臨終場景，讓他印象深刻，其中包括聲名顯赫的羅洛・梅。年輕時向他們學習，他總覺得老師們如同一座座高不可攀的山峰。然而，當他們走向生命終點，亞隆隨侍在側，眼前的「巨人」卻顯得格外渺小，眼神中滿是對死亡的恐懼。他們沒有掩飾脆弱，反而以死亡前的無助身影，為這位學生上了最後一課——在人類的苦痛面前，沒有誰是全知全能的救世主，眾生平等。但也正是這份共享的脆弱與苦痛，人與人才有了最深的羈絆和連結。亞隆因此深信，克服死亡焦慮的關鍵，不在他方，而在於此時此地，在於我們彼此之間真實而誠懇的相遇。所謂相遇，即是「療遇」。
這或許正觸及了西方基督宗教的深層奧祕：信仰的核心不是教義，而是關係。天主教存在思想家馬賽爾（Gabriel Marcel）說：「我與你」的關係，是揭開存在奧祕的鎖鑰；密契論的代表人物艾克哈師長（Meister Eckhart）更曾說出：「向神祈求我們能夠脫離神」這樣的話——也許，這才最接近基督宗教本質的一句話？無神論者佛洛伊德或許在他的無意識中比任何人都明白這點：當上帝死了，世界不會因此空洞無物，或什麼都被允許，而是激發出更深的生命力量與倫理呼喚。
當我們放棄永恆的幻見，開始願意凝視太陽——凝視那個終將讓我們化為塵土的力量——我們才能真正與自己和他人的生命連結，也才可能觸及那超越概念的真正永恆。
然而，比起直面自己的死亡，也許更艱難的，是摯愛之人的離去。
亞隆七十五歲時說過，關於死亡，讓他最感痛苦的事：
我想到的頭一件令我痛苦的事，是離開我內人，我十五歲以來的心靈伴侶。……每週四我都會開車到舊金山和病患會談，內人每週五搭火車來和我會合度週末，然後一起開車回派洛艾圖。我載她到火車站停車場取車，她下車後，我會等在原處，從後視鏡注視著她，確定她上車發動後，才會驅車離開。我死後她將獨自上車，沒有我在一旁注視著她保護她，我一想到這情景便感到難以言喻的痛苦。想不到，夫妻結縭六十五年、亞隆將近九十歲之際，瑪莉蓮罹患絕症，命運讓歐文．亞隆最不忍想像的場景成了現實。那段他無法承受的情境——自己先走，留下伴侶獨活——最終真正體會的，卻是深愛丈夫的瑪莉蓮。
而他的恐懼則變成了：
我妻子的病情意味著，她非常可能先我而去，但接著我的日子也很快會到。奇怪的是，我對自己的死並無恐懼，我真正恐懼的，是少了瑪莉蓮，我該如何活下去。《死亡與生命手記》這本書裡，歐文．亞隆與瑪莉蓮．亞隆攜手紀錄了兩人走過生命終點的共同旅程。這一次，他不再是觀察者，也不是治療師，而是一位深愛妻子的丈夫、一位即將面對天人永隔的伴侶。他與我們分享的，不惟是個人的哀傷與失落，而是盡可能捕捉與描繪：他與瑪莉蓮如何在深愛與坦誠中，緊握彼此的手，一同走過那段難以言說的時光。
歐文亞隆夫妻照。心靈工坊提供
兩人以交織的筆調、雙重的視角，共同書寫這段生命終點前的時光——一人記錄身體從病苦走向殞滅的過程，一人記錄被迫直視摯愛即將離去的現實。氣氛雖然悲傷，卻不流於耽溺，行文處處可見長年累積的信任與彼此熟悉的節奏。兩人共同書寫的並非懷舊式的追憶，而是持續進行的對話，延續著他們婚姻中一貫的相處之道：透過思想與文字，持續牽引、陪伴著彼此。
亞隆寫道：「我們的愛像是被時間慢慢雕琢出的空間，柔軟、親密而堅固。」這句話不只是單純婚姻的紀錄，也是兩個互相照見的美好生命一生相伴同行的深刻見證。
《凝視太陽》與《死亡與生命手記》，是互為表裡的生命之書。
死亡與生命手記：關於愛、失落、存在的意義
此時，我們迎來了亞隆的最新作品——《心靈時刻：亞隆與22位來訪者的一期一會》。
這本書不若前兩本那般沉重，而是以一篇篇短小而精緻的治療故事，呈現亞隆晚年持續工作的樣貌。在《凝視太陽》裡他還以一段長達三十年的治療關係為傲，對短期治療頗有保留；然而隨著年事已高，記憶力逐漸衰退，他終究不得不調整自己長年的堅持，改以一次性、一小時的形式與來訪者相遇。
在這些篇章中，九十多歲的亞隆依然坐在治療室裡，傾聽來訪者的痛苦，回應他們的期待。他已失去摯愛，正經驗身體的衰老，卻依然以溫柔而銳利的眼神注視著眼前每一位來訪者；就如當年的我們――沉浸於他文字中的讀者，也曾感受到那樣的凝視。
書名Hour of the Heart本身就蘊含深意，它不僅指涉心理治療那物理時間的「一小時」，也意指人與人之間真誠相遇、心心相印的珍貴時刻——此時此地，我們真正地連結、彼此理解，也真正地活著。在這個疫情之後人際益發疏離的時代，亞隆以他人生的最後篇章，再次邀請我們放慢，好好與人，好好與自己在一起。
我們看見亞隆如何面對老化與失能，如何坦然承認自己在治療中的「失手」，也如何努力維繫與他人的連結。他不曾掩飾衰老帶來的脆弱，反而讓這份脆弱成為力量——用自己的存在證明：「連結本身，就是療癒的開始」。即使時間有限，即使終點將至，只要我們仍願意傾聽、對話、陪伴，就仍然能創造出真實的「心靈時刻」。
其實，亞隆這一生都在做同一件事：告訴我們「存在是孤獨的」、「每個人終將獨自面對自己的死亡」，但他從未讓任何人獨自前行。
不論是在書頁之間、治療室裡，或是我們各自人生的低谷，他始終像一位熟悉的長輩，用他那特有的感性提醒我們——「你不孤單。」
如果你曾讀過他的書，這本新作將為你再一次開啟熟悉的陪伴；
如果你是第一次遇見亞隆，那麼，這將會是你踏上心靈旅程最理想的起點。
心靈時刻：亞隆與22位來訪者的一期一會【博客來獨家書封版】
(首刷限定：歐文亞隆印簽及給台灣讀者的一段話)
心靈時刻：亞隆與22位來訪者的一期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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