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起)插畫家郭鑒予、詩人陳柏煜以及詩人設計師陳昭淵,聊聊各自的「地下室錄音」經驗。
書名《地下室錄音》(The Basement Tapes)來自巴布.狄倫的專輯。一九六六年車禍致使狄倫暫停巡演,休養期間與樂隊在暱稱為「大粉紅」Big Pink的地下室,錄製了大量的翻唱與原創歌曲。這本書的概念與內容和狄倫的音樂沒有直接關係,取其隨興錄下一些為不預設聽眾與發表、散發玩樂氣氛的、自製的、實驗的片段之意。邀請詩人陳柏煜、插畫家郭鑒予以及詩人設計師陳昭淵,聊聊各自的「地下室錄音」經驗。
寫作與繪畫要怎麼「錄音」?有了畫面和聲音,究竟會讓意義更模糊,還是更清楚呢?看三位如何讓文字影像化、影像文字化,翻玩想像的可能,形成了一種獨特的藝術語言。
Q:下雨、撕布、鋼琴喇叭機器話語歌曲,翻譯與作者的聲音等。若將《地下室錄音》再轉譯,或可廣稱「聽覺書寫」。請問三位於創作本書時,就聽覺面向,在日常生活中有從事何種練習?
陳柏煜(以下簡稱煜):《地下室錄音》中其實沒有歌曲,裡面雖提及〈新不了情〉,卻是由小喇叭演奏;另篇寫一名小男生跟陌生人上床時,他用CD播放舒伯特,其功能性上,卻是計時。
除了錄音室跟排練場,很少地方沒聲音,它重複,眾多,像夜市裡走兩步就會碰見同樣的的地瓜球、香腸或牛排。重複中有沒有差異?有。但真正挑戰是如何讓一種聲音引發敘事,一連串意象或特定情境。任何創作都是從無到有的過程。
陳昭淵(以下簡稱淵):我在本書擔任裝幀設計,把抽象的聲音透過裝幀,從形式、重量、觸感轉譯。用兩種印刷材質處理文字與圖像,我們把內容印在透明片上,它可與任何景色圖像融合,反映「聲音無所不在」這件事。
煜:昭淵的排版相當用心,讀者若找到相對應的畫,會體驗到一股酥麻感。
郭鑒予(以下簡稱予):在日常生活中聽到的聲音不會是單獨的。柏煜在每篇提煉一種聲音做敘事,陳述,接到這個挑戰後,我對生活中聽到的宛如協奏曲的聲音堆疊中去拆解,解構旋律。
Q:創作過程間你們需要聲音介入嗎?抑或它是干擾?
煜:認真創作時我希望沒聲音;但在引導我進入那狀態時希望有。我會放些無關緊要的音樂,不喜歡有人聲。從事合唱團表演許久,有職業病,總想從中學習,注意力會被吸走。
淵:詩或裝幀,不一樣的創作聽不一樣音樂。寫詩時我仰賴有文字的歌,會故意聽沒聽過的中文歌,從裡頭捕捉破碎訊息,或故意誤聽。我熱衷於空耳與諧音,讓音樂裡的文字干擾我的文字,形塑詩的斷裂感。
平面設計或圖像工作時,則不限定是否包含文字訊息,但編曲或音樂能讓人有投入的氛圍感很重要。
予:我跟柏煜一樣需要聲音引領創作過程。不過也剛好相反。他需要無人聲,但我完全ok,無論播放電視時代劇或有歌詞的音樂都能帶給我靈感。
Q:佛教有五蘊之色浮根四塵。卡爾維諾曾企圖以小說《在美洲虎的太陽下》表達視、聽、嗅、觸、味覺。不少臺灣作者近期以此為書寫路線。你們覺得在各自創作領域中哪項感官最難被轉譯?哪些作品在轉譯得最成功?
煜:這問題包含了很大的陷阱。以蛋料理來說,水煮蛋、蒸蛋、蛋糕、蛋塔——水煮蛋跟蒸蛋同以蒸煮方式,一個維持原形,一個混合了蛋黃蛋白;蛋糕蛋塔皆為甜食,但前者以綿密取勝,後者以疏鬆見長。我們怎麼把不同的蛋料理混為一談?當然可回到素材,聲音或氣味,但我覺得需要更仔細的問題搭配書寫做討論。我並不傾向把聽覺寫作當成是一種創作路線或必殺技,放在某種主題上。
淵:我認為嗅覺最難被轉譯,它很個人化,大家對氣味的解讀或代入感都有極大差異。當作者試圖再現氣味時調度的形容詞,不一定對每個讀者來說都能達到相同作用。就我所知用於服務嗅覺的形容詞很少,可能得用另外的感官來替代。
此外,我喜歡看觸覺的描述,但文字作品需要一定基礎去辨認裡面的符號;漫畫作品在觸感的轉譯相當厲害,像是伊藤潤二用線條呈現的毛絨絨與粘膩感。
予:嗅覺。除了昭淵提到的原因以外,我有滿嚴重的鼻塞。
Q:《地下室錄音》是文字、圖像與裝幀互相涉入的創作。以上世紀法國為例,安德烈・布列東在小說《娜嘉》裡援引照片企圖解構某種「神秘的文學性」。蘇菲・卡爾在《極度疼痛》裡結合日記文字與照片。在你們心目中「完美的跨界作品」應該有怎樣的質地或前提?
煜:在思索這問題時,心裡有點糾結。某程度上我有些「後悔」這是跨界作品,《地下室錄音》在設想裡雖有格式規則,但並非蘇菲・卡爾式的「概念先行」。它或許有實驗性遊戲性,但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強。好的跨界最完美狀態是形式與內容的張力平均。臺灣裡直覺可以想到的是夏宇、昭淵、陳克華或葉覓覓的詩集實驗。法國則有喬治・培瑞克所屬的Oulipo。
淵:要好玩。在交流後呈現令人驚喜的結果。可能它是不熟悉的,必須破壞某些規則,但好玩的前提也取決於閱聽眾能否在過程中尋找樂趣。
予:完美的跨界作品應該至少參與創作的兩個人覺得這是好的,那它就是完美的。兩位創作者該怎麼評斷它是好的?我想必須先有個良好的結合方式,猶如《地下室錄音》搜索到的,能讓觀眾參與其中,卻又能各自獨立,成立的面向。
Q:書中寫到「原來缺的往往不是材料,也不是想像力——在這之前,我們已經為壁報剪出許多『大家都能理解、也能找到的花朵』。缺的是某種奇妙的連線,一拉動,東西自然會擺到該去的位置。」有寫作者曾同我分享,近來因許多學校新設文學跨域學位,他對「跨」有種焦慮,當代文學究竟得橫跨多少領域?你們此回創作,是源自某種專長領域的不滿足感,而需藉跨界方能解決?
淵:對我而言,跨是擴充,它意味加大範圍,文學跨界還是以文學為中心去擴散、漣漪。
煜:可能我們剛好都是喜歡「跨」之人。就合唱團經驗,有些人跨界時放不下身段,想合作卻又矜持,這必需回到剛剛說的前提,「好玩」。
予:我是插畫家,大家不跨界的話我就沒工作了,請大家多多跨界。
淵:平面設計本質就是跨界的職業,我們服務某物,讓它長出新的東西。
Q:〈線形〉一文寫「菲爾張開自製的室內設計圖,告訴我未來。其實原則非常簡單:未來是靠著加(上內容)減(去空間)實現的。」你們覺得《地下室錄音》是運用何種數學運算而生?
煜:選擇一名創作者帶來的碰撞與創意,減去另一個創作者的可能。
淵:以裝幀來說這次是減法。素淨的設計,節制的符號。鑒予提案時給了現今封面,割畫布圖中有他標誌性的小男孩的臉。素淨風格,一方面想回應聲音被聽見時必要的安靜。設計上我盡量把雜質,雜音消去。
予:昭淵是我們的減法。他有句名言是「設計就是整理房間」,把東西擺放到對的位置。我們本來想要各式各樣的紙材質,各種結合方式。四種紙張,四種透明度。我們將翻箱倒櫃的想法丟給昭淵,由他幫我們整理。
Q:《地下室錄音》裡的文本聲音裡,其中一層訴說慾望。肉體的,直覺式的關於性的慾望。三位怎麼在插畫與裝幀設計上詮釋這點?
予:我選擇用較純真的方式把性慾收納到創作裡。〈妃子〉裡柏煜以兩段式文字分別描寫撕布與抽取衛生紙的聲音,我則利用小男孩的形象表達「蓋衛生紙純聊天」的感覺。
淵:肉慾在視覺或觸感的處理上,我透過模糊與曖昧來達成。曖昧或純潔在視覺的節制下最色情。柏煜的文字本身具曖昧感,插畫非服務性說明文本,圖文間本身也有曖昧感,加上我們把它全部打散,讓它們重新交疊,色情感就會跑出來。
Q:你們怎麼定義彼此在文本/圖畫/裝幀的風格?身為創作者,你們獨特的「招牌簽名」蘊藏怎樣的美學理想或沈思?
煜:鑒予擅長微型之物,把題材逼到角落,製成系列作。固定的男孩角色有某種純真,但在外貌底,彷彿又進行著善惡難辨的遊戲。說明性抒情性兼具,塑造懸疑場景。隔離群我關係,刻意低調的人物互動相當迷人。昭淵則走低調奢華的設計風,鹽系少年特質。普通,清淡非不考究,而是因為剛剛好的細節。
淵:柏煜的文字常常帶你迷路。一直繞,帶你去不確定的地方,帶你去暗房或蒸氣室,帶你深入危險,但用純真的語調說服你。鑒予的插畫一直有種不確定性,不知道他下次會出哪一招。我回應他們的創作方式就是假正經。
予:每個案子我把它當成獨立項目,不侷限自己的呈現方式。這本書更特別的是四十篇文章,對我像四十個不同的,發散的專輯封面。我跟昭淵說這次是四十首單曲封面全主打。如果大家可以在四十張圖中看到一個類似的風格,那可能是我不小心留下的慣性,而大家找到了犯罪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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