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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業書評

廖梅璇 / 「我是誰?」的終極詰問,一場心智上的SM遊戲──讀薩拉馬戈《詩人里卡多逝世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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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薩拉馬戈的小說《詩人里卡多逝世那一年》,可謂心智上的 SM 遊戲。作者以高超技法,將第三人稱敘事口吻、角色對話與後設的「我們」視點,縫合成段,大段大段間僅以逗點隔斷,時而潛入人物內心臆測動機,時而跳脫出局,冷眼譏誚角色幾句,其間沒有明確標點提示。對讀者而言,隨著語句流動,欣賞見縫插針的幽默與洞見,生出極大快感,但也考驗著對文本脈絡的解讀能力。

《詩人里卡多逝世那一年》兩位主角分別是二十世紀初的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亞(Fernando Pessoa),以及他所虛構的「分身」里卡多.雷伊斯(Ricardo Reis)。佩索亞生前曾為自己創造出七十多個「異名」,設計不同的身分背景,撰寫內容風格迥異的詩作。薩拉馬戈因里卡多是唯一沒有明確標明死亡日期的虛構人物(其他異名人物皆設有生卒年),於是選擇他作為本書主角,創作小說。故事起始,里卡多在接獲佩索亞逝世電報後,從旅居多年的巴西返回里斯本,在逗留故國期間,不時與佩索亞的鬼魂相會,展開關於哲學、時事與愛情的思辨。里卡多原是佩索亞的創作物,但本書的佩索亞亦是薩拉馬戈的創作物,這般雙重虛構的後設書寫,透露出「創作」是本書的重要主題。

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亞(Fernando Pessoa, 1888-1935)。(圖/wiki


佩索亞的年代(1888-1935),是一個人們面臨資本主義異化,質疑自身的年代,不再安於傳統基督教「萬物皆有定時」的概念(相信塵世只是為了預備進入死後永恆的神聖時間),人的身分也不再安定,文藝作品揭露人在表面之下,潛匿著更多複雜面向。佩索亞便是在這般背景下,創造了一系列分身,詮釋諸多相悖的思想。

薩拉馬戈將前輩詩人及其分身,放置在1930年代背景,延伸了自十九世紀末以來益發危殆的時代氛圍。里卡多勤於閱讀《世紀報》,企圖透過新聞掌握與世界的關聯,卻力有未逮。彼時正逢西班牙獨裁者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發動內戰,葡萄牙極權統治者薩拉查(António de Oliveira Salazar)當政,殖民地動亂,洪水地震頻仍,而報紙版面在戰爭報導間,穿插著保衛爾牛肉精(Bovril)廣告,顯示出商業力量的迅速擴張。人們日常受到政治壓迫,逐漸成形的商業體系宰制,天災人禍亦欺近身側,個人難以逃離龐大的機制,生存空間縮減至極為逼仄,迷惘遂油然而生。

西班牙獨裁者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 1892-1975)。(圖/wiki

葡萄牙獨裁者薩拉查(António de Oliveira Salazar, 1889-1970)(圖/wiki


薩拉馬戈書寫這個動盪時代,藉由闡述死亡,反襯出存活的意義,或可說是以死定義了生。他認為佩索亞的死亡意味著「 ……最重要的決定關鍵是,他再也不能為自己的過去和成就、他的經歷和他的寫作添加什麼了。」死亡是一份定稿,截止後便無法修改、塗抹或更動,成為封閉性的文本。相對地,活著即是變動,在大限之前,時間容許人刪修變易人生種種,讓人有機會創造出分歧差異。

多出一段時間,便多出萬種可能。然而,里卡多作為佩索亞的續命,鎮日徘徊在里斯本蔽舊街道間,旁觀諸多災難,卻每每擦掠過事件邊緣,僅留下一抹抑鬱無力的身影,無能發揮知識分子的力量,為生命創發出新意義。他在時局上消極,在個人層面亦然。里卡多周旋在兩名女性間,一為與他身分不相襯的旅館女傭麗蒂雅,一為單手殘廢的小姐瑪森妲,掙扎於肉體歡愉與性靈絮語間,總是追悔遲疑,難以探近過往嚮往的愛情真義,困陷在存在主義式的孤立處境,在借來的時間裡躑躅不前,求索自我而不得。從里卡多閱讀的赫伯特.奎恩(Herbert Quain)《迷宮之神》(The God of the Labyrinth,此為波赫士所虛構的書籍),可以約略窺見他隱藏在晃蕩行跡後的意念。當他把奎恩(Quain)讀成葡萄牙文的「誰」(Quem),暗示他始終念茲在茲追問己身:「我是誰?」

這個提問弔詭之處在於,人生於世,自我不斷流動衍變,如同佩索亞將自己分裂轉化為多位異名人物,賦予不同人設,詮釋性格裡含納的異質聲音。薩拉馬戈也多次提及里卡多同佩索亞一樣,內裡都有多樣人物,隨著情節進展,對國家、同胞、情人、詩作等周遭人事,顯露不同反應,猶如光線輪番照射鑽石各個切面,逐一展現自我的多重面向,切面還可以剖出更多切面,光迂繞折射出翩躚流光,直至死亡,創作的變奏才會停止,而自我的定義至此才於焉落成。

以此觀之,里卡多在佩索亞過世後的自我尋覓,關於「我是誰」的大哉問,其實是一趟朝向死亡的旅程,而他在這段多出的時間,註定無法成就任何事,因為創造出他的佩索亞已死,如前所言,死亡使人再也無法修改自己的創作。最終佩索亞消逝之際,里卡多平靜地迎向命運赴死,這個被賦予骨架血肉、實打實紮的人物如此離場,違背了一般習慣寫實主義小說讀者的認知,細思卻是合理的結局。打從一開始里卡多的命運便已決定,在額外的時間裡,他的踟躕與掙扎像拖沓舞步,踩著原地迴旋,踏不出命運既成的象限,而無法達致意義。

是否人被囿限在特定時空脈絡裡,命途早已成形,只能如里卡多踽踽獨行過1935年破敗的里斯本市街?薩拉馬戈說道:「人不能抗拒時間,我們就在時間裡頭,伴隨時間。人無法意識當下事件的意義,意義總是後延,滑脫出掌握,因而人在當前是盲目無知的,死後人生的圖像全貌才覽現出來里卡多在整本書以理性判斷的行動都失效了,反倒是他對詩、愛情與人類流露出的直觀情感,彷彿從意義的不毛之地吐露生機,讓人感受到他的存在有其真實性。

《詩人里卡多逝世那一年》敘寫當代人的精神危機,存在是虛無的,人生已被框定,乍看毫無意義。然而,人人都在無知中摸索著生活,若能在命定一刻來臨時,如里卡多般,與亡者靈魂一同淡然離場,就是終極的自我創作。


薩拉馬戈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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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1978生,台灣嘉義人,台大歷史系雙修外文系畢。善於失眠,喜陰溼,背對鏡子面朝苔綠,在詩、散文和小說間切換電頻,曾獲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梁實秋文學獎,2015年於法國出版中法對照詩集《雙耳的對話Dialogue des oreilles》。另著有散文集《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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