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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業書評

李崇瑜/《喜馬拉雅》:以書寫轉山脈一周的偉大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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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艾德.道格拉斯(Ed Douglas)的《喜馬拉雅》是本新鮮且讓人重新思考的書。或許是因為自己的田野活動範圍大多停留在西藏東緣的關係,和喜馬拉雅山脈一直沒有緣分見面。我的指導教授棚瀨慈郎則是和我相反,從年輕時就待在印度的拉達克斯皮提藏斯卡做田野調查。因此我聽他說過許多關於藏文化圈西緣的知識。他當時為了做訪談,先去達蘭薩拉學習藏語,但到了當地才發現,三地都用不同的方言,且沒有一種他可以溝通,最後只好用英文交談。後來他來到我的田野地時,自然也聽不懂當地人和我說的安多藏語。西藏文化圈,便是一個那麼遼闊與充滿多樣性的地方。相信作者也是被其魅力吸引,醞釀數年寫下這本書。

喜馬拉雅:雪之寓所、神話起點與人類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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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登山畫上等號的喜馬拉雅

說來慚愧,雖然喜馬拉雅和西藏一直是密不可分的詞彙,但我卻沒有從登山的視點切入來看過西藏。《喜馬拉雅》一書以登山為主軸貫穿全書,深度剖析喜馬拉雅區域登山的歷史脈絡。登山在現代是一種運動、挑戰或自我實現,但在21世紀之前卻有更多的社會意義。

作者艾德開場便從自己的登山經驗出發,引入神話,接著敘述喜馬拉雅地區的地理和歷史。西方各國的喜馬拉雅探索從傳教和貿易開始,為了自己和母國的利益,進行地圖繪製和植物採集等活動。與此同時,對喜馬拉雅山脈的測量和攀登也產生了興趣。

艾德細緻地爬梳了喜馬拉雅山脈中的各高峰的探勘和攀登史,還整理了19世紀以來攀登高山的意識型態與登山活動方式之轉變。透過他的書寫,我們可以在書中後半看到以喜馬拉雅山為背景,彷彿奧林匹克的登山競技大會(奧林匹克委員會也真的頒發過登山項目獎牌)。運動成為幫國族敘事和種族主義背書的活動,即使到了他們追求的東方聖地香格里拉,仍然無法逃離這樣的宿命。甚至,喜馬拉雅山那世界之最的名聲,反而讓東方祕境成為列強競逐的戰場。喜馬拉雅登山就像大博弈(The Great Game)的餘燼,一路燒進冷戰時代。

加入德國納粹黨衛軍的人類學家貝格爾(Bruno Beger)測量西藏女性的頭部,這是在1938到1939年間由謝弗率領的遠征。貝格爾在1971年,因為收集猶太骨骼而遭到判刑。
(圖/《喜馬拉雅》內頁圖,麥田出版提供)


書的最後用喜馬拉雅現代登山、雪巴人和2014年的聖母峰山難做結尾。雪巴人以登山嚮導和高山背工聞名,也被分類為藏民族的一支。書中出現的雪巴人登山家丹增諾蓋,是最早的聖母峰登頂者,也是達賴喇嘛十四世以外,最有名的藏人之一。他們在現代國家成立前,和書中出現過的其他喜馬拉雅山間民族同樣,除了少量的農牧生產外,大多靠著貫穿山脈兩側的貿易路線維生。隨著現代國家成立與國境封鎖,登山健行產業成為他們最大的生計來源,也是他們翻身的唯一機會。

2014年春天的那場山難,震撼了整個世界。即使不是研究喜馬拉雅山周邊文化的我,也在看到書中敘述後,想起關於山難的報導。因事故喪生的16名高山工人中,有13名是雪巴人,另外3名則是來自尼泊爾的其他民族。國家地理雜誌甚至為該事故做了封面特輯,標題是「聖母峰最黑暗的一天」。雜誌的文章詳細介紹了雪巴人的現況和困境,也和本書作者艾德問了一樣的問題:大家希望雪巴人永遠還是那樣沒受教育、慷慨、愛好和平的單純形象嗎?艾德在最後接著詰問,整個尼泊爾,甚至喜馬拉雅山周邊,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其實,造成現況的複雜歷史脈絡,《喜馬拉雅》一書已經為我們爬梳並做了一些解答。

雪巴人登山家丹增諾蓋(圖/wiki

國家地理雜誌中文版 11月號/2014 第156期 第156期

國家地理雜誌為2014年山難做的封面特輯


登山與藏人

記憶中藏人是不喜歡登山的,雖然喜馬拉雅山總是讓人想到登山和健行,但我的田野經驗,他們只在特殊節慶時,為了祭祀他們的山神而登山。藏人在信奉佛教的同時,也有泛靈信仰的一面,因此,大自然萬物對他們來說,皆是崇拜的對象。山神祭台通常在村子附近的山上,不一定在山頂,但都是視野很好的地方。祭台的附近佈滿風馬旗和插上避邪用的彩箭,村民在天還沒亮時,揹著經幡和供品上山,在天亮時刻祭拜山神。

地處西藏東北的安多地區,最有名的聖山是阿尼瑪卿,他們對山的信仰不是透過登頂,而是轉山。他們相信在相應的年節,轉聖山、聖湖和各個聖地,繞圈或是五體投地地朝拜,便可累積功德,為來世求得福報。《喜馬拉雅》書中出現數次的岡仁波齊峰,則是整個藏文化圈中最有名的聖山。其地位甚至翻越喜馬拉雅山脈,遠在印度次大陸的居民也慕名來朝聖。諷刺的是,在西藏自治區因為政治敏感而逐漸對藏人及外國人限制時,現在可以自由進出該地漫遊的,只剩下和山神信仰無緣的中國漢人了。

地處西藏東北的安多地區,最有名的聖山是阿尼瑪卿。(圖/wiki

岡仁波齊峰是整個藏文化圈中最有名的聖山。(圖/wiki


偶爾和他們去山上工作時,他們總是緩慢迂迴地邊走,邊笑我步伐太大,還說直直走容易受傷。放牧、採集冬蟲夏草和確認圈地柵欄的狀況,都是他們日常的登山勞動。登山是為了生活,而非運動或探險。活在險峻高原環境的藏人,深知山中的嚴苛氣候,他們總是看似隨意但小心謹慎地上山,對大自然充滿敬畏的心情。畢竟,當高原上的冰雹連髦牛都熬不過時,便代表那裡的自然也可能隨時摧毀他們。


山的兩側

閱讀西藏歷史時,鮮少讀到關於喜馬拉雅山南側的資訊。除了印度的佛教傳入和交流之外,對西藏史影響最大的,便是廓爾喀王國。廓爾喀戰役被清朝乾隆帝列入十全武功之一,從清朝制定的「欽定藏內善後章程」看來,此戰役奠定了清朝對西藏的主權支配,北京派至拉薩的駐藏大臣有權控制西藏噶廈政府的外交。金瓶掣籤甚至代表清皇帝得以介入達賴和班禪(兩位掌握政教大權領袖)的認定,進而掌控西藏的政治。雖然在六世達賴之後,噶廈政府陷入一連貫的權力鬥爭,歷任達賴喇嘛因捲入政爭而不長命。清也面臨了國力衰退和列強入侵,對西藏的主權大多處於有名無實的狀態。但在清滅亡之後,國民黨和共產黨政權接連宣稱中國繼承了清朝金瓶掣籤之權力,新中國仍然擁有西藏的主權。關於這個部分,比起《喜馬拉雅》,平野聰的著作《大清帝國與中華的混迷》中有更詳細的分析,在此便不贅述。

大清帝國與中華的混迷:現代東亞如何處理內亞帝國的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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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馬拉雅》和其他西藏本位的書籍不同,花了較多的篇幅描寫位於山脈南側的帝國──廓爾喀的歷史。遠在帝國成立前,該區域以工匠著稱的尼瓦爾人便越過山脈服務西藏和蒙古政權。接著,普利特維.納拉揚.沙阿於1769年征服整個加德滿都谷,同時必須應對南邊佔領印度的英屬東印度公司和北方有清朝撐腰的西藏噶廈政權。廓爾喀帝國得面對的複雜鄰國問題,其實和西藏有許多相似之處,原因便是它們處於山脈的兩側,而後方都是充滿威脅的巨大帝國。

廓爾喀首相比姆森・塔帕的小水彩畫像,他曾在十九世紀初期有效統治尼泊爾三十年。
這張圖是在1839年繪製,當時塔帕已失勢自盡,但繪製的是他大權在握時期的模樣。(圖/《喜馬拉雅》內頁圖,麥田出版提供)


本書詳盡的描寫了廓爾喀的政治紛爭和東印度公司派出派遣的人們,如何在追求利益和因緣際會下造成現在的歷史走向。複雜的人名和地名有些讓人眼花撩亂,尤其是面對一般讀者不熟悉的尼泊爾和印度史地,可能會覺得這部分無法輕鬆閱讀。在數個章節後才會出現的事件,有時作者會先預告,這種書寫方式也讓人容易混淆,但仍不可否認作者書寫的細緻和野心。


無止盡的移動

作者艾德在書中花了一個章節講述喜馬拉雅周邊的地圖繪製歷史。除此之外,還可以看到書中出現的大部分人物,都在不斷移動。不管是作戰、貿易、探險甚至是政治交涉,都必須穿越險峻的高山原野,適應各種極端氣候。很多人在移動就喪失了健康甚至生命,即使如此,大家還是趨之若鶩,不斷地穿梭喜馬拉雅山周緣。

因為我長期在東藏跑跳,因此有體驗過書中一些傳教士的進藏路線。從中國想要入藏,能選擇的路徑其實不多。傳統上,大概只有青藏線、川藏北線和南線三條。青藏線部分路徑和中國建設的青藏鐵路重疊,從甘肅到西寧,沿著青海湖向西,接著往南進入西藏。川藏線都是從成都出發,北路經由甘孜、德格、昌都進藏,南路則是經過康定、理塘、巴塘進藏。因為中國的西藏自治區限制外國人必須辦理入藏證才能進入,因此相對能自由通行的藏區便是青海和川西,也就是傳統的安多和康區。

即使中國於2005年核准西部大開發後,在藏區進行了大規模的公路建設,要在藏區移動仍不是一件輕鬆的事。距離遙遠、氣候嚴峻、身體還不時會出現高原反應。夏季有時因為暴雨而山路崩塌,冬季則會因為豪雪而無法通行。每天出發前往下一個地方時幾乎都得看運氣。便不難想像在沒有公路鐵路的時代,大家有多辛苦。在安多時,曾有藏人老師和我說,以前到西寧上學,寒假回結古鎮(位於青海玉樹藏族自治州)時,運氣好客運得搭兩天,有時卡在積雪無法移動,大家也認命地掏出存糧,直接煮茶在原地等待數日。用現代的里程計算,當時從中國進藏的傳教士和探險家,光是穿越川藏,就得步行和騎馬超過兩千公里。從拉薩往南前往尼泊爾和印度,雖然距離較短,但必須面對更險峻的屏障喜馬拉雅山,因此少數幾個隘口便成為熱門的貿易路線和據點,不斷出現於書中的歷史時刻。


不為人知的西藏史豆知識

《喜馬拉雅》書中的資訊量極大,涵蓋了周圍許多國家的知識。在其中看了會心一笑,想要加上一筆的是,十六章中短短一句「等達賴喇嘛終於回到拉薩,軍事顧問前來協助藏軍現代化。」其背後隱藏的許多有趣歷史,在台灣曝光率頗高的西藏國旗「雪山獅子旗」,便是在達賴喇嘛要求日本人幫忙進行軍隊現代化時,日本人青木文教為噶廈政權設計的旗幟。同一時期,幫忙訓練軍隊的矢島保治郎,甚至當上達賴喇嘛十三世的親衛隊長,迎娶拉薩的富商之女。可惜在英國的外交壓力下,達賴喇嘛不得不驅逐在拉薩的日本人,結束西藏與日本短暫的友好時光。但河口慧海的進藏的確在日本掀起了西藏熱潮,讓接著入藏的日本人們積極前往西藏並和政府交流。他們留下的紀錄和作品,更奠定了戰後日本學界對西藏的愛好。書中許多地方,即使只有簡短描述,背後都有更多細節隱藏在文後。

青木文教(圖/wiki

矢島保治郎(圖/wiki

河口慧海(圖/wiki

西藏國旗「雪山獅子旗」(圖/wiki

西藏旅行記 (探險經典中文出版二十周年平裝本回歸) :首位深入西藏的日本學問僧河口慧海尋訪佛教經典的究竟之旅

河口慧海著有《西藏旅行記》


山的背面

台灣遊客想要跟團進入西藏自治區旅行時,除了拉薩周邊和寺院巡禮外,人氣路線當然包括觀賞聖母峰(中國稱為珠穆朗瑪峰,簡稱珠峰)。台灣和其他外籍遊客除了辦理入藏證以外,還得加辦其它移動證明和邊防許可,才能前往位於中尼邊境的觀光景點「珠峰大本營」。雖然該地設有登山客用的營地,但繁複的手續和路徑選擇,讓商業登山客還是不得不選擇從南側的尼泊爾進行攀登。本書會從山脈南側作為主要書寫對象,也許和西藏的封閉也有關聯。從尼泊爾方向往北望去,西藏便隱藏在喜馬拉雅山脈背面,影子後方有什麼,我們無法知曉。

隨著中國對西藏的控制不斷升溫,中尼邊境的管制也愈趨嚴格。合法與非法的跨國移動都變得更加困難,位於山脈以北,關於西藏的資訊也越來越少。《喜馬拉雅》書中出現的藏人作家茨仁唯色,是少數仍在積極書寫,為西藏發聲的人。她今年初出版的新書《疫年記西藏》,彷彿成為某種預言。拉薩從8月初發現少數新冠肺炎病例後,便和中國其他城市一樣,開始鐵腕封城,至今還未解封。唯色在臉書努力記下拉薩封城後的現況,也是很多關心西藏現況的人唯一的消息來源。如今,艾德的《喜馬拉雅》,幫我們整理了山脈周邊更廣域的歷史脈絡,讓許多只看見山脈單一側面的人,可以更全面的了解這片區域。在此引用一段唯色在《疫年記西藏》寫下的詩,希望喜馬拉雅的居民們有天可以擺脫離夾縫和邊界的命運,成為自己的中心。

邊界有兩種:一種是地理的
一種與精神有關

怎麼去往邊界呢?
要冒著什麼樣的風險呢?

一旦置身於邊界
日夜經受的折磨無人知道


(2022年10月初寫於台南)

疫年記西藏:當我們談論天花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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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馬拉雅:雪之寓所、神話起點與人類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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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1984年生於台北,大學太混畢不了業跑去學日文。誤打誤撞在日本踏入西藏研究的世界,十年間夏季都和指導教授在藏區各地走跳。滋賀縣立大學人間文化學研究科碩士,研究安多藏人牧民的土地利用。興趣是講幹話。二十年前曾想人生有一天要環遊世界,但現在只想踏破藏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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