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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漾觀點

【青春大作家X中山女高2021織錦文學獎】散文首獎:鯨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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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室報告】

青春博客來與織錦文學獎合作,節錄刊登優秀作品。

織錦文學獎為北市中山女高一年一度的文學創作活動,由女青社主辦,至今已經連續舉辦二十四年。 此文學獎提供校內喜愛文學、懷抱熱忱的學生們一個自由創作與發表的平台,期待能透過這個活動,讓學生有機會展現才華及想法,也使學生能從中學習,提升校園內的文學創作風氣。(中山女青第63屆提供)


 青春大作家 ╳ 織錦學獎 ╳ 2021散文組首獎


 



鯨魚
文/中山女中 林詠華

  他是鯨魚,緩慢、有些笨拙敦厚,在冰冷的海水裡蟄伏。
  其實遠古的鯨魚是生活在陸地上的,寥寥幾字的天擇說,概括鯨魚自陸地耗費數億年演化至海底的事實。哺乳動物、痕跡構造、脊椎化石,牠像是本該就在海底的生物。 
 

  我怏怏地坐在木質地板,自遠端難以數計的舞鞋敲擊傳來一陣陣巨響像是地震波,先上下、再左右。每一個神經細胞迅即地回報測站,靈魂破壞程度大約震度七級。
  幻想著宏偉的科學就在自己的渺小軀殼裡上演,總是默默地將悲傷或憤恨風化,但這次不行,那份被決定一切的不悅還在嘴裡咀嚼,越嚼越覺得自己被迫與舊友訣別、被迫去上珠心算而不是芭蕾,我只是塵封在化石裡的舌羊齒,僅僅是作為學說的證據、成就的展示品。

  一個男孩在我身邊坐下。
  我認得他。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剛轉入那天。站在臺上的我像公開受刑的犯人,鑲嵌在每一張幼獸臉龐上,衝著我骨溜骨溜地轉的眼眸,更像是已上膛的槍口。正當我還困獸猶鬥地自我介紹,一陣嚎啕瞬間自角落襲來,在兵荒馬亂之間,所謂的新同學歡迎儀式被迫中止。事後老師略帶歉意地要我別掛心,我倒是暗自感謝成為另一個獵物的他。
  從那刻開始,他在我的腦裡的代號就是鯨魚。偶爾浮出海面的噴發總會引來賞鯨船的驚呼和訕笑,或許我也是甲板上的一員。


  我們倆一起盯著芭蕾舞課許久,由他先打破沉默。
  「你想上芭蕾舞課嗎?」
  無聲地頷首是最安全的回答。雖然感謝,但在那天之後我也沒多跟他說話,只是偶爾會觀察他,觀察鯨魚。
  回想起他抽抽噎噎的模樣,我至今還是不知道他當下大哭的原因,是因為我不解人情嗎?那這樣為何還要來跟我搭話?
  無限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尖銳又無解的刺痛使我又懷念起以前的朋友,眼睛頓時有些酸澀,不服輸的我只能將苦楚嚥下。
  「我也是。」
  「啊?」思緒一下子就被打亂。
  他不改顏色地注視著,像要望穿。我轉過頭並沒有對上他的目光。我吐吐舌頭,表示這個笑話並不好笑,可是卻在腦海裡浮現一隻真的鯨魚穿著蓬蓬裙跳芭蕾的樣子,真的很滑稽。
  
  這時他反而笑了,從口袋拿出一張紙,遞到我面前。
  「選一個吧。」
  上頭是假的耳環貼紙,水鑽在昏黃的燈光下仍然閃閃發亮。明知是裝大人的兒戲,此刻的我卻只想任性地當個小孩,褪去厚重的外殼。會不會他就是從南極挖出舌羊齒化石的史考特?
  我們無聲地達成協議。貼紙是我們的書狀,我把它們貼在耳朵上。

  過了一晌,我們的家人都沒有來。老師看我乾巴巴地呆望許久,便邀請我一起去上芭蕾舞課。我旋身望著鯨魚,他對我揮揮手。
  光溜溜的腳丫在舞鞋堆裡仍僵硬地畫出圓弧,只是跟著做伸展,我凝視著鏡子裡的自己。每一個放下的腳步都刻意放輕,好像漂浮在死海。我學會了老師教的動作,欣喜地回頭用嘴型無聲地表達我的驕傲,沒扶著欄杆的手朝他猛地揮著。鯨魚漾起恬淡的笑。
  
  課堂結束前,老師要大家排隊選一個假的塑膠戒指。我拿了一個藍色的,轉頭想問鯨魚要不要,但我暗暗地覺得應該不用。下課後才發現他早就離開了。


  站在臺上的他也朝我揮揮手,但他仍然被安排在離我遙遠的位置。
  陌生的背影揉合一縷熟悉,我伸出手指緊緊地捏住它。

  像以前一樣,我常去找他聊天,偶爾叨起幼稚園的事,我翻舊帳似地說他第一次見到我就對我大哭,他才失笑地解釋,自己當時太懷念轉走的朋友才直接哭了出來。
  走在與他編織的記憶迴廊像裹著糖衣的毒,眷戀卻也只能嚐到一口蜜就被迫墜回現實。
  對話不總是如此順利。
  「你還記得耳環嗎?」我撩起髮絲,指腹摩娑著耳洞,如今我已經不需要耳環貼紙了。
  「啊……不記得了。」他抿一抿唇,眼神落到地板。
  這時總有一股難以名狀的煩躁自腳底蔓延,啃食僵硬的笑容和眼前的他。上次和他提起我的畫冊也是這樣的結果,在我懷中珍藏的碎片逐漸從他的腦裡掉落、忘記、想不起來,我不知該如何填補那個洞。
  幼稚園時我曾經給他看過我的畫冊,上頭有他,是隻深靛色的鯨魚。鯨魚在我眼前愣愣地,只問我可不可以把那隻鯨魚塗成粉紅色的。如此的唐突讓我不知所措,他像是怕傷了我的心,又像舉著名畫一樣鑑賞著,輕鬆地說他是開玩笑的。如今想起來,或許深海底也有粉色的鯨魚,只是沒被發現而已。


  不久我發現他也有一群朋友之後,我便比較少去跟他接觸。朋友好像總是如此,尤其當彼此穿上不同顏色的運動服更是如此。立足於這個圈內就不再踏出去,從此分割為不同生物圈。然而我還是偷偷地看著他,像以前一樣。而他仍然沒有改變,溫煦仍靜謐地四溢於言語之間,但那笑起來的弧度有著些微的扭曲,他更常愣愣地聽男生們說話。

  
  最後一次愉快的對話不知結束於何時。之後因為要準備考試,聊天的時間逐漸壓縮,我的目光也不再常常放在他身上。偶爾會發現他在那群男生裡發呆,偶爾他在那群女生裡咯咯笑著,偶爾他在那群男生裡紅了雙頰,偶爾他在那群女生裡沉默,或甚至偶爾在教師辦公室裡補作業、補考,或默默拭著眼淚。
  我不再去問了,我沒有勇氣跨越那道海岸線。彷彿手裡還握著他送我的假耳環,期盼有一天他會主動像我剝開他的傷疤,希冀我們之間還是像以前一樣。以前,模糊又曖昧,朦朧間我也丟失了對「以前」的定義。


  轉眼我們又迎來第二次一起參加的畢業典禮。充斥校園的狂喜在那天一次爆發,或被慫恿著去表達心意,或往教官身上留下簽名,走廊成了短跑賽道,圍觀群眾總喊著前面就是你的目標、你的愛人,不要留下遺憾。
  我以為一切都會就此凝結,快樂頌是最後的樂章,化石會塵封在最美的那刻。但我因為忘記而回到教室來拿東西時,發現丟三落四的似乎不只我一個人。
  鯨魚也在。我從後門走進去,問他怎麼在這裡,笑呵呵地說我們心有靈犀。
  突然,他打斷我的笑,詫異地提起「鯨魚」的事。
  「對啊,我都說你是鯨魚,我是舌羊齒……」
  「你覺得鯨魚美嗎?」
  面對他的提問,我困惑地頷首。
  「那麼擱淺在岸上的鯨魚呢?你還認為他美嗎?你能接受他嗎?」
  「為什麼無論陸生還是海底生物都要嘲笑鯨魚?」
  無解的問題一個接一個,我答不出來。
  他顫抖的肩看起來好寬、好高、好遠。低聲地啜泣讓我想起那天,但我們不在臺上或臺下。我終究是幽閉在地殼裡,隨板塊被迫飄移的舌羊齒,擱淺的鯨魚茫然地被迫抉擇,最終也只能依循二分法,遁回冷冽的海水。海岸線的潮起潮落無情地拍打著,落得沙灘上一片白茫茫。

  之後問別人才知道,他在那天鼓起勇氣告白了。
  

  望著電視出神良久,其實我並沒有認真看著新聞,只是偶然聽到主播說到關於鯨落的消息便擱下手邊的作業。
  鯨魚。我喃喃著,一股驀地熟悉的渴望迫使我拿起手機,雖閃過片刻的遲疑,但我終究撥下電話。
  電視仍然播報著:鯨落是鯨魚留給海洋最後的溫柔,牠們的屍體沉入海底會先被啃食、分解••••••
  最後似乎是這幾個號碼吧,二二七。

  我一面想著鯨魚,他似乎曾經說過他想當護理師,現在他也正在走向通往夢想的道路嗎?
  喀的一聲,我有些羞怯又興奮地喂了一聲。

  「您撥的號碼是空號,請查明後再撥。」機械般的錄音不帶一絲溫度。




 
  作者簡介  


林詠華,理性與感性的混合物。

人生四寶是花、筆、紙、音,也沉浸在人體、酸鹼緩衝、干涉繞射、微積分之中無法自拔。像是灰色,在這非黑即白的二分法世界裡無所適從,卻又能同時歸類於兩者,或許正是這把雙面刃使我能往更多更廣的面向去探索、去發現。

2004年生於冬末,日期就是救護車的電話號碼。如果我的文字也能治癒某個人,即使只有一點點,都是我之所以存在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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