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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大作家X2021清華月涵文學獎】散文首獎:把月亮打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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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室報告】

青春博客來與清華大學月涵文學獎合作,節錄刊登優秀作品。

「月涵文學獎」創立於1988年,為紀念在台建校校長梅貽琦先生,乃以其字「月涵」命名。因此,「月涵文學獎」對於清華學子來說有其獨特的意義。除了提拔清華寫手、並肩負培養校內文藝風氣的使命,更象徵了「清華人」自在台創校以降的薪傳與追思並期望:「月涵文學獎」能提供志於寫作的同學,一個嶄露才能的舞台。對於一般同學,可以提供思辨文學的機會:文學在哪裡?文學可以做什麼?文學和生活有什麼關係?進而孕育寫作及閱讀的生活環境。最終,在清華校園內發展出富有「清華特色」的文藝傳統。

月涵文學獎   FB    IG 搜尋 : yuehanliteraryprize


青春大作家 ╳ 2021月涵文學獎 ╳ 散文首獎


 

 

 

把月亮打上天

文/清華大學 潘麗琳 

 

我在學生餐廳裡咬著雞腿。十幾年的要求養成習慣讓人從不留下飯粒,但我絕不把雞腿啃乾淨。那些殘肉卡在骨縫及凹槽,逼迫人牙齒和舌頭並用以食,在人來人往的餐廳裡不甚雅觀。現在人生在我掌中,一切由我。沒錯。要美的不費力,因為已經有能力離開過去的生活。我再也不是獸,而是如人行走。把骨頭殘渣倒進廚餘桶。為了美麗而極盡少食的女人盤子裡好像被允許有剩食。這種靡廢不只是在食物,還有因為美好皮相隨之而來社會的善意。也許是浪費食物不會被責怪,或是點餐時老闆多送的一塊肉。

化妝的時候總能熟練描摹自身五官,十八歲的皮囊美的有活力跟潛力,讓人看出這是一隻值得投資的股票,許諾著未來年年都有羨豔跟談資。少年球局之後遞水,中年飯局之後遞酒,老年──如果還可以棋局之──後遞茶。女性身體蘊含無窮的潛力,奶與蜜的豐饒將會養活了自己還有身邊的男人,甚至可以藉基因薪火相傳滋潤後代。出門走在路上,像驚蟄打響的初雷一樣驚起陌生男士,像清明綿長的春雨滴在誰的湖心。這樣形容自己的臉很庸俗卻也無誤,臉的確美而庸俗。走進咖啡廳,水洗耶家雪菲謝謝,其實也不是很愛喝這款,只是名字長、複雜可以保護真相,因為他們不熱愛思考。

 

坐下後打開自己喜歡的《地下室手記》。對,我喜歡杜斯妥也夫斯基。美麗的女孩怎可以喜歡他?這就是整理出一副臉孔的好處了。我懷著厭惡跟不耐煩過上面那種用三百字描述的生活,就是為了偷偷眷養一些簡單而醜陋的東西。我在沉重且虛無裡練習怎麼離經叛道,放下書又看見對面的男生目光裡有充實跟美好。我不知道他是在看我的臉,看我跟杜斯妥也夫斯基,還是看一個讀文學的女生,或是一個點耶家雪菲的女生。這些凝視令人措手不及,我練習好久才能神色如常。也不知道是習慣美麗,還是隱藏醜陋。

 

總之我看起來已然嫻熟面對這種狀況,美的毫不費力。只有這樣可以掩蓋我的笨拙跟鼻樑上眼鏡壓出的痕跡,那裡甚至有小圈黑青。眼鏡那麼輕怎麼會瘀青?幼年皮薄就開始戴,還有霸凌的重量。孩子的玩鬧推拉碰撞無心,受傷是常有的事。你好醜喔四眼田雞,瘀青落在皮膚像漣漪蕩開,像眼淚蕩在考卷上。因此開始聰明、以好成績念了這間學校,總不能除了醜一無是處吧。每個夜晚燈黃的書桌上,鏡子總是向外。長大後摘掉眼鏡,臉又逐漸被發明出來。

 

也許不該心懷暴戾,而是應該虔誠感念我得了一副好腦袋,有一天又突然拿了一張好皮囊。生命買一送一的折扣是難得遇到的划算,如果想再要多求一斤梨就太貪心了。但是其實希望當初能聰明到不在意,或是美麗到看不懂,而不是成為一個坐在咖啡廳裡讀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漂亮女孩。每天我重複令自己反胃的過程,唇膏是濃稠、酒紅色的,像一大灘血從生命裡流出來,有種損耗性的美。杜斯妥也夫斯基說想要徹底摧毀一個人,就是讓他接受可怕的懲罰,哪怕是窮凶極惡的罪犯,只要給他們安排一些無用又荒謬的工作,讓他們日日在枯燥中度過。化妝每天折磨我,它是我對這一整套噁心社會價值的屈服,像暴君要求奴隸透過修建陵墓這種無趣無用的過程來確立他們的低賤,消磨他們的反抗。我越化妝,我就越不想活。

 

每天晚上回到宿舍卸妝,戴回眼鏡向室友大變活人。費茲傑羅說檢驗一流智力的方法就是看能否讓兩種相反的想法同時存在大腦中。我不只習慣美,還習慣醜,看來我還聰明。世界對漂亮又聰明的人不會有善意。網路上有人說我是妓女,跟男生吃飯就是出去賣。他們留言一頓飯值多少,37塊嗎?什麼37塊,那天之前我從來沒聽過三七仔。跟我吃飯十幾個人有男有女有好友,那番言論被公開在他們可見的平台。半夜十二點我逃出宿舍,蹲在路邊哭的手足無措,可能是因為顏值過關而受到言語暴力的慌張陌生。不,跟臉無關。長相姣好是妓女,長相普通是台女,長相磕磣是龍女。小時候他們攻擊我的朋友跟醜人交友,這次他們要辱罵跟妓女做朋友了。

 

今晚有月亮。《詩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中國千年傳統文化裡常有月喻美人。但在今天我突然很想問:是誰把月亮打上天?文明演進飛速,為何總有人還似年幼稚子不諳世事。月球表面沒有嫦娥,只有陰影跟坑坑疤疤的洞,像一張素顏的臉。

 

想起第一次這麼手足無措的時候在高中,在自習時走到講台問男老師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什麼?不記得了,因為老師後面的話讓人印象深刻。不可以,長的漂亮也不行。那時我彷彿在全班同學面前被剝了衣服一樣尷尬,臉像蘋果通紅,有什麼初次接觸空氣、從那時開始氧化。好久以前有人說好醜叫我不要穿短褲。聖經裡亞當跟夏娃的罪惡感就是從咬下蘋果開始的。

這些關於性別的評價就像空氣存在周圍,以致於我們都像呼吸般習慣它。沒有人會說這空氣讓人要死了,人們只是偶爾打幾個噴嚏。也許有人需要他們,因為社會對於性別的要求讓人焦慮,只好轉而以性別為名嘲笑弱勢群體。看,那個娘娘腔、男人婆、妓女。我多麼希望從這個腐朽的世界醒來,這一切就是一場荒謬而讓人窒息的噩夢,自他們把月亮打上天那刻起。有光時我是月亮,而有些夜足夠黑到保護人的尊嚴,素顏戴著眼鏡走在路上不會被認出,就能滴下眼淚不會被察覺。

 

踩著拖鞋狼狽回到寢室,胡亂洗了個臉就躲到棉被裡,溫暖讓人想起過去,旅人只有在篝火邊才會追憶家鄉。好久以前我也仇女。他們訓練我如獸,放任我撕咬他們想要的肉,再給一些骨頭舔舐殘渣,讓我以為自己擁有很多。這些施捨也不是豐沛到讓我足以讓我離開。它們只有一點點、毛茸茸的,讓我既無法斷離,又能狩獵而不至於凍死雪地。那時我跟他們一起歧視女生、貶低自己,我們戰無不勝。把自己輸出去,他們便會給我一些憐憫,合理化我的存在。也許人類的自毀是刻在基因裡的。

 

於是我們在月光下犯罪。歐洲文明認為滿月夜晚是危險的,吸血鬼和狼人在此時變身,滿月使人發瘋和違法。其實很好理解,因為十五的月亮太完美了。足夠明讓人看見自身的不足,足夠亮到讓人可以犯罪。沒錯。為什麼捉弄,因為太美了。為什麼騷擾,因為太美了。為什麼強姦,因為太美了。長的醜犯傷眼罪,長的漂亮也是罪,和犯人連坐、最荒謬的那種。女人生下來就是帶著罪的,好讓他們來赦免。

 

大哭過後隔天起來第一件事情是打開衣櫃,把蒹葭白露似的小背心跟雪紡衫全部丟掉,只留下鬆垮寬大的深色衣服,我不需要透過穿著告訴你我是女的。出門穿的隨便,臉看的出來是女人,行事起來卻全無雌性與生俱來的韻味。所有周圍女性的評價都是:像男朋友一樣的女生。但是我其實不是男人化,而是「不女人」。我不會鉤肩搭背喊哥們、在球場上帥過男生,或是模仿男人打落牙齒和血吞式的堅強。我反對扮演兩性關係裡的雌性,也拒絕成為雄性支撐這部鬧劇。人都是生而自由且獨一無二,我只是不想被支配。

 

中午和幾位朋友去吃飯,沒有花邊裝飾跟雪紡占位子,彼此間在某些事上騰挪出新的空曠,自此成為兩方。不是男方和女方,是性別框架方和非框架方。當他們又隱晦的說了某些密語,提一些關乎性別的梗圖和笑話,我就明白從此孤身一人。這種認知像是讀到奈波爾的作品後,聽到他虐打妻子。那種背叛讓人疼痛,也許我根本不該看奈波爾,便不會惱於他怎麼可以在觸及到美後選擇如此。像聖經說:不叫我們遇見試探。倘若不交男朋友,便無需日夜擔驚受怕某天突然被一段思想背叛,走出兩性後等待我的是不休的孤獨。十八歲不是沒有情慾的年紀,但倘若這些愛意流淌的代價是自由,我寧願一個人走。

 

這樣很好,我只是回歸最初的狀態,在被他們眷養成歧視的獸之前,在月亮被打上天之前,我首先是人而非是某種性別。有人說:「不承認自己是女性主義彰顯著我們活在女性主義是貶義詞,重男輕女的世界。」非也,不使用女性主義這個詞只是因為一切都不應該被放到性別的框架下討論。男性跟女性這對詞就像雌性跟雄性,除了生物差異外不應該再乘載任何文化意象。

 
 


 


 作者簡介  

潘麗琳,臺中人,2002年生,目前就讀於清華大學的大二,學的是法律跟工程管理。喜歡發呆,沉浸在自己的小宇宙裡,人生目標是探索人類的邊界,每天都為此努力學習各種知識,文學就像是家門口的那盞燈。一天天、一年年的向外走,並不能常回家。可每當想要找回自己,逃到沒有人的地方時,文學總會帶我回到自己身邊。

雖然現在依然週期性的迷路,但文學成為了生命中的錨點,讓我能夠拜訪那些未曾到訪過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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