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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大作家X2021中一中女中聯合文學獎】散文首獎: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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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室報告】

青春博客來與中一中女中聯合文學獎合作,節錄刊登優秀作品。本獎由臺中一中青刊社和臺中女中編輯社共同舉辦,至今已有三十多年的歷史,為兩校學生提供相互競爭以及切磋文藝的平台,是中部目前歷史最悠久的文學獎,目前文類有新詩、散文、小說和極短。


青春大作家 ╳ 2021中一中女中聯合文學獎 ╳ 散文首獎


 

 

 

多少

文/台中女中  周楷莉

 

 用多少天/用多少年的跌跌撞撞才找到終點/用多少傷痛的心/愛才不離開身邊/用多少謊言/去掩飾彼此的不完美/要用多少個世紀/讓我看透一切

 

  生命於我而言,永遠是一個複雜又難解的謎題,它同時讓我嘗到最撕心裂肺的疼痛,讓我時常在夜深人靜之時,得用盡全力將下唇咬到出血,才能忍住不哭出聲,讓我拖著疲憊的軀殼行屍走肉於街道時,無數次幻想著自己被呼嘯而過的車輪輾壓,那血肉模糊的景象,那時的我,會是甚麼樣子?會有人為我哭泣嗎?或者,會有任何人發現我消失了嗎?

  有時總忍不住想,人類誕生於這個世界上本來就不是自願的,我們總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就被告知應該活下去的義務,因為身邊有著許多愛你和在乎你的人,所以我們不應該也不被允許輕易的放棄呼吸這項權利,儘管這從一開始就並非我們自己的選擇。

   

 

  多少的怨恨,才能讓一個大家族裡的每段婚姻皆以悲劇收場。

  我阿公和阿嬤總共生了五個兒子,卻連一個女兒都得不到。小時候阿嬤常哀怨的凝視著我,說她多希望當初能生個女孩,一個也好。雖然我不知道這樣是否就能改變大家的命運,改變這個被詛咒的家族。

  但我知道的是,大伯父因酗酒過量而死,在此之前他離了兩次婚,甚至把第一任的小孩丟給了我阿公阿嬤撫養,自己繼續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我也知道,阿公阿嬤是在二伯父陰暗發霉的小公寓中,發現他倒臥在水槽旁,以極其畸形而不自然的型態彎曲著,嘴角旁留著大片血跡,而水龍頭的水仍不斷地流。

  其實年幼的我甚麼都知道。我知道阿嬤是因為這樣才把眼睛哭壞了,我知道爸爸沒去看大伯父最後一眼卻選擇去釣魚場,是因為他不想面對,也不敢面對,那是對生命最深沉的無力感,對人世間的絕望,那是連自己親兄弟的最後一面都不願見的悲哀。

  至於我三伯父和四伯父都還活於世上,只是也都於十幾年前離了婚,當初的山盟海誓如今只成為碎片散佚於風中,曾經的愛人成了陌生人,又或者是仇人,抑或是如提款機般的存在。有時候我總想,他們的人生究竟還剩下多少意義,又有多少遺憾。

  而我爸,是一位如同白開水的存在。他是一慣的沉默寡言,對待我的人生彷彿是在看一齣默劇,偶爾於精采處意興闌珊的拍幾下手,隨即癱軟的垂下,再度表現出一副無所謂及不在乎的神情,好像他完全是被強迫來看這部過時又無趣的戲劇,而他隨時準備好拎起他的包大搖大擺地離開。

  但有時,他的冷漠無語反倒是我最舒服的模式。

  某些絕望的時刻,他就像令人嗆鼻的胡椒,總能撒在任何我所喜愛的菜餚中,毀了一切原應美好的滋味,他擅長用他一慣的冷嘲熱諷,鄙視所有屋簷下的人類,他充斥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優越和自大,隨意地批評媽媽身為大陸人的落後和不愛乾淨,總會斜眼瞅著我說:「你所有的缺點都是遺傳到你媽。」

  又或者,他會在看到了我挑燈苦讀所換來的一張獎狀後,不留情面的冷笑幾聲:「書讀那麼多又有甚麼用,我還寧願把那些錢省下來養老,誰知道我老了以後會不會有人理我。」

  有時候,我多麼希望我和他僅僅是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我的血液中未曾流淌過他的一絲絲性格,未曾在心底深處刻下那一條條深可見骨的傷疤。

  我早已厭倦了每次除夕圍爐永遠都只有我一個小孩,望著大人們酒喝多了,說話開始大聲了,最後在阿嬤的緩頰下才勉強沒打起來。每年都得上演一模一樣的戲碼,而我卻只是個一句話也沒說的旁觀者,我擔心自己說出一個字眼淚就會潰堤。

  我和幾個堂兄弟姊妹上次見面都不知道是幾年前了,似乎是阿公出殯那天,但印象中有些人根本沒回來,還是說我甚至連他們回來了都不知道。是啊,畢竟這些都不甘他們的事了,又何必留情分,給誰看呢。而我也早已忘了他們長甚麼樣子了。

  我知道,其實阿嬤無數次想逃離這個家,想逃離那個喝醉酒就會動手打人的阿公身邊,想逃離這個傳統家族的束縛和禁錮,但舊時的觀念將她狠狠地拴住,就像拴住一隻忠誠的狗。數十個春夏秋冬過去,一代的失敗複印著下一代的殘破不堪。

  我真的不明白,要有多少的怨恨,多少的不諒解,才能讓一個家族走到如今這個地步,讓所有人都被籠罩在陰影之下,讓一個孩子於無數深夜裡被噩夢驚醒。

 

  多少的現實,才能將金錢定義為幸福的唯一終點。

  我國一那年,兩個傷痕累累的陌生人終於簽了字,成為五位兄弟裡最後一對離婚的,或許也是最無奈、最寂靜的。就像我心底深處那一道道被殘暴地撕扯開來的傷疤,又一次緩緩低落著鮮血,如此無聲無息。我想,那些傷,是永遠好不了了。

  後來,我和媽媽一起離開了這處囚禁了我們十幾年的監獄,離開了被淚痕爬滿的泛黃枕頭,離開了我童年最晦暗卻也最潔白的記憶,離開了這個,我見證了好多孤獨、好多掙扎和糾結的所在,人們將之稱為「家」的地方。

  後來出現了一位和爸爸一樣年紀的叔叔,我想我是叫不了他「爸爸」的,儘管他待我們的確比爸爸好多了,但在我潛意識中,爸爸這個專有名詞已經不屬於任何人,他是如此空洞和虛無的存在,讓我覺得不該有任何人試圖填滿這個空缺。又或者,是我本身對於爸爸的複雜情感,讓我實在不願令這個詞一直出現於我的生命之中,更何況還是從我的嘴裏說出,就像是一次又一次的複述著自己做過的惡夢。

  但因為他,我得以過上一般家庭的生活,得以體會和所謂的父親一起逛大賣場是甚麼感覺,然後看著他牽起母親的手又是一種讓我不知該如何形容的複雜滋味,但我已經習慣做一個沉默的觀察者。

  當他們談論到錢時,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媽媽獨自帶著我到外頭生活,有著付房租的龐大壓力,因此她得比以前更加辛苦地工作,黑眼圈似無情的侵略者無限向外擴散。但叔叔本身的經濟狀況卻不太好,而且他曾經和媽媽借過一大筆錢,至今尚未還完,再加上他的理財觀念和媽媽大相逕庭,總喜歡花錢買一些貴重的東西,這跟媽媽節儉的作風完全牴觸。

  不知多少次推開家門前,就能清楚的聽見從裡頭傳出的爭吵聲,伴隨著一陣陣歇斯底里的咆嘯和媽媽有些顫抖的嗓音,我總會如被雷擊中般愣在那兒,一隻手緊緊抓著門把,用力到指甲深深陷進了肉裡。我不知道我是否有勇氣推開門,迎接更直接的攻擊和傷害,我終究是一個不斷在逃避的懦夫,從以前到現在,都是。

  我盯著金屬門框上的污漬,試著將周遭所有噪音隔絕於外,但那刺耳的一字一句卻硬生生鑽進每寸肌膚,如成千上萬隻的蛆在結痂已久的疤痕上蠕動,最終傷口徹底潰爛,滲出發臭的毒液。

  我忍不住冷笑,我究竟憑甚麼以為存在已久的傷口會痊癒,就因為幾次還不錯的家庭旅遊?憑甚麼相信上天會同情我,憑甚麼以為自己的人生會逐漸好轉……這一切有如一齣荒謬的喜劇,但至少不是默劇了。

   

  多少的孤獨,才能成就他人眼中光鮮亮麗的成功。

  爸爸是標準的勞工階級,衣服上的塵土總讓我的制服摸起來也覆蓋一層灰。媽媽從大陸嫁來台灣後失去了一切學歷證明,只能到工廠當生產線上的小螺絲釘,青春像一張張了無生意的日曆被撕去。

  我知道這不是我將來想要的生活,我明白自己的起點和別人不一樣,我不像同學們擁有優渥的家世背景,不像他們可以去各種才藝班和補習班,不像有些人生活在美滿快樂的家庭裡,我所擁有的,只是一雙粗糙厚實的手,我沒有甚麼可以依靠,除了自己。

  我所能比的,只是和千萬名考生比誰的檯燈亮得久。

  一張張獎狀堆滿書桌,但我卻沒有因此而滿足,越往上爬,越發現社會的不平等,越發現自身的渺小和不值一提。

  不甘於平庸的背後卻得做出更大的犧牲。

  我得在無數個寒冷的冬夜掙扎爬起身,得在無數個天人交戰的時刻,用盡最後一絲力量坐在書桌前,提起爬滿青筋的右手。我得在瀕臨崩潰的懸崖邊,強迫自己再多塞一道題和一個觀念,再冒險往前踏那麼一點點。我得在清晨狂風呼嘯之中努力擠上全是學生的公車,為了遠方模糊的夢想前仆後繼。

 

   

  有人說,生命本就是一連串痛苦的集合體,我大部分時間是相信的,在我經歷了這麼多之後。

  但支撐我活到現在的,絕不是憤怒和仇恨的火焰,我自己已經擁有太多了,我真正需要的,是春日裡的蒲公英,那鮮豔的黃色意味著重生而不是毀滅。

  我不會忘記阿嬤對孫女無盡的慈愛,還有爸爸每個月都會按時寄來的生活費。我不會忘記瞥見自己上榜的那一瞬間,滑落的淚珠終於不再是冰冷的,而是滾燙的讓我明白自己是真實地活著,是如此真切地存在且吸吐著。我不會忘記母親凝視我時,嘴角揚起的那抹真摯笑靨,不會忘記母親說甚麼也要讓我完成學業的那分堅毅。

  又或者只是單單純純的,獨自一人,躺在夏季的草地上仰望著熠熠繁星,拋卻所有塵世中的繁文縟節,暫時忘記內心深處不堪回首的過往,讓微風輕輕地自臉龐拂過,耳機裡溫柔地重複播放著陳奕迅的《多少》,最後緩緩閉上雙眼。  

  我想,生命中總有那一分的美好,值得讓我去面對那九十九分的苦痛,不多不少,卻足以使我繼續支撐下去,繼續苟延殘喘地笑著和哭著。儘管傷疤永遠存在,儘管我每天早晨醒時都會鬱鬱寡歡,因為噩夢從不曾消失,但我卻也逐漸明白如何與它共處,如何痛著卻也深深眷戀著。

   

 

  生命,是容不得拒絕的的恩賜。不多不少。卻又如此剛好。

 

 

   


 


 作者簡介  


筆名:賽斯,名叫周楷莉,顧名思義英文名字就是Kelly,一個非常不科學的西方直翻產物,就和本人一樣透著些許古怪。來自台中,出生於充滿陰氣的萬聖節,是眾人口中難以捉摸又富有神秘色彩的天蠍座。大部分時候安靜的像隻溫馴的小綿羊,尤其在陌生人面前會自動開啟省電模式,或者呈現休眠狀態,但慢熟的我會在開口的那瞬間掀起滔天巨浪,徹底淹沒大家對我抱持的幻想和期待,其實追根究柢我就只是個小瘋子,一個城府很深、心思有點兒細膩的小瘋子,一個善於潤飾自己、用盡生命歡呼和燦笑的小瘋子。現在的我持續學習如何成為一位善良又溫柔的人,盡量對這個世界真誠謙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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