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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漫傳奇──任正華的惡之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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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我所知道的任正華,從《魅影殺機》開始。

漫畫開篇從後台採訪的角度讓角色一一登場,跟作者互開玩笑、插科打諢,接著筆鋒一轉,直接切入懸疑驚悚的命案開端。爽利線條,豪邁畫風,大片黑白反差色調,散發著濃厚的黑色電影感。在那虛構的城市中,人物有奇怪的名字,發生了詭譎命案,接著是怪異的感化機構,在在誘引著讀者逐步深入故事。我每月追著這部漫畫連載。《魅影殺機》的視覺語彙大大不同於我當時習慣看的日本少年漫畫,線條剛勁,畫面看起來比較黑,笑鬧敘述底下虛掩著汩汩流動的幽暗威脅。

《魅影殺機》1、2書封。《魅影殺機》1、2書封。


1992年,台灣的漫畫出版一洗盜版惡名,走入正式授權之路,市面出現幾本日本漫畫週刊,全本土漫畫家陣容的《龍少年》月刊也創刊問世。我在小學旁的文具行買到創刊號,鼓起勇氣,拿存下的壓歲錢,第一次到郵局劃撥訂閱一年份《龍少年》。每個月初,我總要巡視信箱,希望在父母看到之前先截走漫畫雜誌。

隔年,任正華的《魅影殺機》在《龍少年》連載。那時的我還不知道,在此之前的1980年代,已經有過《歡樂漫畫》、《星期漫畫》、《漢堡漫畫》這類屢戰屢敗的本土漫畫雜誌。而任正華的早期代表作修羅海即是在《星期漫畫》連載、完結。之所以從這些背景資訊說起,目的是為了要帶出一種時代氣氛,一種充滿物質基礎、感覺結構皆不同於此時此地的感嘆。

《龍少年》月刊創刊號新《龍少年》月刊創刊號

《歡樂漫畫》《歡樂漫畫》

《星期漫畫》封面《修羅海》登上《星期》封面


《修羅海》舊版書封。


如果拿童年時期生活在嘉義鄉下的我做為例子,我怎麼知道那些漫畫的存在?勢必透過印刷紙本。而這些印刷紙本漫畫,可能散落在鄰居、同學家裡,可能在學校附近的雜貨店、文具行或冰果室,還有很多在市區的書局架上。可想而知,只有最暢銷的漫畫刊物才會鋪得四處可見。1992年之前,那毫無疑問是集結翻印各大日本漫畫週刊的《少年快報》。洗白後的漫畫出版社,開始出產售價提高、篇數變少、開本放大的漫畫週刊,陸續穿插刊載台灣漫畫家的作品。我可能是在《寶島少年》或《新少年快報》的廣告讀到《龍少年》的出刊消息。

 

《少年快報》《少年快報》

《新少年快報》《新少年快報》


訂閱一年份的《龍少年》到期後,我到雲林上國中,寄宿在親戚家,無法續訂。只能趁著放假時,轉兩次公車跋涉到嘉義市區,才有機會買到記憶中《龍少年》作者群的單行本。例如鄭問深邃美麗的亞細亞練任校園封神榜,以及任正華《魅影殺機》。我一直等待《魅影殺機》出第三集,解答長久以來的疑惑:厄聞吉、厄仇父子到底逃脫成功了沒?畫面停在厄仇站在高樓外牆吉凶未卜的懸念,而我的時間不停向前捲動到高中、大學、當兵、退伍直到現在。在同樣的時間軸上,任正華後續畫了《頑劣家族》、畫了《我要畫漫畫》,畫了重開機版《修羅海》,畫了《漫漫畫人間》。然後就沒有了。

《頑劣家族》《頑劣家族》

《我要畫漫畫》《我要畫漫畫》

《漫漫畫人間》《漫漫畫人間》


匯聚所有罪惡的海

趁著新編版《人肉包子》《漫漫畫人間》出版之際,重看任正華主要作品的過程中,我想起一首詩──即使放在《修羅海》裡面都毫不衝突,簡直像是詩人看著整部漫畫量身寫成:

惡魔在我身邊不停蠢動
如不可捉摸的空氣把我包圍
我把他吞下,頓感胸肺火燒
使他充滿了永不消失的邪惡之欲

第一段詩句,敘說遠古時代的阿法王及其修羅族帝國,遭到憤怒的神殲滅,輪迴降生於世的高法在兩個守護惡魔下,逐步成長也試著調和自身的先天魔性與後天人性。然而本能的魔性正在覺醒,幾經掙扎,高法終究朝向神的對立面走去。

他有時化為千媚百態的嬌女
以他那偽善者似是而非的遁詞
使我的嘴脣習慣於淫慾的媚藥
因為他知道我酷愛藝術

第二段詩句宛如描述野心勃勃的美豔女子潘金蓮登場後,如何與高法聯手,透過兩人無匹的外貌,演繹貪婪交織野心的商戰奪權戲碼。

他就這樣使我遠離上帝的視野
把疲憊不堪氣喘吁吁的我
帶入這荒蕪幽深的厭惡之地

第三段則講述著高法在成為企業財閥後的故弄玄虛,操弄政商關係,緩緩將他身邊的人們捲入煉獄漩渦。書中少數正直的刑警杜逢春,愈是奮力追捕高法,愈是被帶往遠離神的殘酷場景。

又在我充滿混亂的眼睛裡
投入鮮血淋漓的凶器
赤露的傷口和汙穢不堪的衣服(註1)

最後一段有如說著高法透過殺人不見血的商業帝國,開始製造基改食品乃至人體實驗,意圖攪亂世界秩序,而後在利益、種族和價值的激烈衝突下,捨棄肉身的高法打開了地獄之門,修羅海的亡靈們終於獲得解放。

好了,答案揭曉──這首詩是法國詩人波特萊爾所作,收錄於《惡之華》的〈毀滅〉。我不確定任正華是否讀過波特萊爾,但她以《修羅海》這部異色之作樹立漫畫生涯的豐碑,也創造了一個她日後時時重返探勘的修羅海宇宙。

與她同期的台灣漫畫家相比,任正華三十多年來的主要作品皆或多或少屬於同一個宇宙設定,顯然不同尋常。翻開她的作品編年,在《修羅海》之後是場景穿越到中國古代的《人肉包子》和貌似美式畫風的《魅影殺機》。而這其中,讀者不難指認出《人肉包子》主角孫二娘與阿法王等人的修羅族聯繫;也可輕易辨識《魅影殺機》裡少年感化機構的妖媚怪物、邪氣長者乃至於法醫身世,在在暗示著與《修羅海》千絲萬縷的連結。世紀之交重開機的《修羅海》第二部,則展現另一種群魔亂舞、諸神黃昏的景象:任正華彷若從無數次轉世的阿法王故事中,挑出那一次落在中國清代的版本,演示爾虞我詐、宮鬥爭權的怪奇物語(以現在的形容,可能會說是「屍戰京城」?)。


《人肉包子》初版、二版書封


任正華似乎不斷在描摹、探索那個自己造出來的修羅海宇宙,一次次叩問,卻也一次次未竟全功。《魅影殺機》停於懸蕩,《修羅海》重開機止於開端,徒留讀者空盼。但我猜想,在任正華勇於挑戰、刷新主題和風格的操練調校中,她可能逐漸感知到,發展這個迷人卻悖反於仁義道德的修羅海宇宙,必然要探查人間利欲糾葛的纏結,因而明白:畫出具像的惡魔、妖怪容易,要逼視人類無形之惡、作繭自縛的執念則難上許多。前後相隔十多年的兩部《修羅海》,透露作者刻劃人性複雜的更形深刻,魔怪異象只是擺動人性慾望的槓桿,單單只是述說奇幻演義或許已經無法滿足作者了。

頑劣的轉折

於是必須談談兩部《修羅海》中間的《頑劣家族》。這部曾在《寶島少年》週刊連載近三年的漫畫,算是相對少見的單元形式連載。漫畫以九歲小學生王富貴一家四口為主要角色,旁及出嫁的大姊、頑劣小學的師生等等,調性輕鬆詼諧,在小學生的日常生活中映射種種大至國家、社會,小至家庭、親子關係的嘲諷。任正華的作品一向飽含幽默,即使在最血腥暴烈的《修羅海》和《魅影殺機》,仍不忘適時搞笑,調劑過於沉重的生死相逼。但任正華想做的更多,乃至於原本極可能變成類似《櫻桃小丸子》這類長期連載的《頑劣家族》,止步在不想「只是」搞笑漫畫。

這裡說「只是」,沒有不敬的意思。而是任正華雖然能搞笑、能kuso,卻不甘於如此。證據在篇幅不算長的七集單行本中,作者幾乎試過各種漫畫形式:例如四格、八格這類迅速精準的顯微切片;又如拿少女漫畫的晶亮大眼、不成比例的細長身形與各種背景花朵等刻板印象當做笑料,猛力惡搞;把角色群當成舞台劇演員,出格搬演靈異或搞怪小劇場故事;也有讓角色單純擔任說書人旁白,重新編寫諸如花木蘭、孟姜女之類的民間故事;還有應讀者要求,以格鬥電玩形式畫了一回;以及單回篇幅最長,可視為《漫漫畫人間》先聲的〈六年級殺人事件〉。做為一個「不能」專心致志的喜劇漫畫家,任正華似乎始終無法迴避原初意圖探掘人性的想望,彷彿有個畫框外的聲音,要她暫停下來,再試試其他可能。

就像她筆下的老人千秋狩,有時以千老爹或千老頭的名義,置身事外說故事,遊走在她各篇漫畫的框格之間。這個神祕老人像是知道很多故事,曾在《人肉包子》裡成為要角,也在《修羅海》第二部變成起頭的說書人。在這個存在意義上層層疊套的思考中,畫框的外面還有畫框的外面,一如任正華時常拿筆下角色與作者現身自嘲,顛倒作者與角色之間的主從關係。這樣的漫畫家,究竟無法滿足於只是讓讀者笑,她還想讓讀者遭遇更繁複多變的感受。

這或許是她日後接連創作《我要畫漫畫》、《修羅海》第二部、《漫漫畫人間》諸篇,乃至以筆名繪製同人誌《漫畫玫瑰》系列的動力。《我要畫漫畫》揭開漫畫這一行的實況,揭開製作後台,手把手從觀念、技法到養生保健一併傳授,搞笑之餘,完全是資深阿姐仔的甘苦談。

同人誌《漫畫玫瑰》系列同人誌《漫畫玫瑰》系列


新編版《人肉包子》和《漫漫畫人間》可說是任正華漫畫生涯的濃縮展示間,翻轉笑鬧到深沉反思一應俱全。一卷完結的《人肉包子》銜接修羅海宇宙,且預演後來《頑劣家族》和《漫漫畫人間》的嘗試。在穿越情節中融入誇張喜感,藉著神怪迷信,反思人性欲蓋彌彰的陰暗面。漫畫家冷眼旁觀、甚或不介入的描繪角度,也讓書中的纏足橋段更為驚悚。

《人肉包子》內頁(Copyright©《人肉包子》任正華/大塊文化)《人肉包子》內頁(Copyright©《人肉包子》任正華/大塊文化)

 

《子息》初版書封《子息》初版書封

來到《漫漫畫人間》諸篇,〈竹林七閒〉和〈勾引〉拿古代狂士拼貼反差萌、翻玩才子佳人鬼故事,散發放任跨界的自由感。而〈幸福家庭〉、〈說不就是要〉、〈安娜的孩子〉三篇,共同展現任正華如何在舉重若輕的敘事下,緩緩逼近事物的核心,像一把短刃,一吋吋捅入心窩,逼人直視情感關係的罪與罰。〈造訪者〉和〈鬥魚〉則在精簡篇幅裡,容納寬闊意境,再次指向門外的門,框格外的框格,反覆辯證的存在思考。篇幅最長的〈子息〉,時代背景設於中國民初,困於傳統禮教與新派文明的青年男女,乍看似有距離,其實新與舊的拉扯、愛與恨的交纏,教條的箝制閉鎖,並沒有隨著時代演變而鬆動。每代人都在脫卸舊的枷鎖,卻也同時不斷為自身製造新的牢籠。人類會犯錯,並且一再循環重複這些過錯。或許離「人類不值得擁有救贖」的論斷,只差一點點。走到這裡,任正華的修羅海宇宙,幾乎抹消惡魔的蹤影,有的只是化於無形,內建在世人心中那無數個平行存在的微小修羅海。

GGGGG《漫漫畫人間》內頁(Copyright©《漫漫畫人間》任正華/大塊文化)


許多年後,我才感悟,這些完結或未完作品拼組而成的總體圖像,就是任正華的豔筆在世間、畫面和人性多層次接枝、培植開出的惡之花朵。而這些惡之華,將會一直一直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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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惡之華》中譯本有好幾種,在此採用的是中國的文愛藝譯本(長春:吉林出版集團,2009),並略作修改。 back 


作者簡介

1981年生,雲林人。著有長篇小說《文藝春秋》《黃色小說》《壞掉的人》《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短篇小說《靴子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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