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沒有自由與人權的國度，發大財也只是一堆冥紙──讀加萊亞諾《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

1. 在烏拉圭首都蒙德維多（Montevideo）老城區經過一間二手書店，長桌上擺了好幾本愛德華多．加萊亞諾的書，我隨手拿起了Días y Noches de Amor y de Guerra，只因為書名的四個名詞有三個我認識，我就買下它，查了字典才發現guerra的意思是戰爭。

購於烏拉圭二手書店的西文版《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攝影 / 黃麗如）

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

2. 書很薄，西文的排版很碎，我以為是一本詩集。直到對照看了中文版的《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才知道是加萊亞諾流亡到西班牙前，用生命與傷痛寫下的文字。裡頭的語句是詩句，忍不住一直畫線，諸如：獨自一人用餐是身體需求。和你一起用餐，則是一場彌撒、一抹笑意。又如：好酒瞧不起醉鬼，在不值得的人嘴裡會變酸。以及：為什麼犯罪紀錄上，未列出毒害靈魂的謀殺罪……。我幾乎在每一頁都畫了線。

3. 書的每一段文字都像下一刻就會被抓走、被失蹤的最後遺言。70年代的南美洲，處於恐怖統治的血腥風暴，百姓無辜被殺被失蹤的悲劇像是傳染病一國傳一國。1976-1983年，阿根廷「骯髒戰爭」（Guerra Sucia）造成9千人死亡、3萬人消失；1973-1990年，智利軍政府統治時期總共有598人死亡、274人失蹤、19,083名政治犯遭受刑求（以上數字一直在更新，只會更多）。1973-1984年，烏拉圭的獨裁軍政府迫使加萊亞諾逃至阿根廷，前總統穆希卡（José Mujica）也被關入苦牢長達12年，電影《長夜囹圄》即記錄了烏拉圭這段黑歷史，「被失蹤」是尋常的動詞。至今，許多失蹤的人還沒找到，每個星期四下午，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總統府前，都有找不到孩子的「五月廣場母親」（Madres de Plaza de Mayo）集結，要求調查真相，訴求轉型正義。五月廣場的母親從1977年就開始上街找真相，但在地球另一端的「天安門母親」，在事件過了30年後仍無法光天化日找真相。

4. 閱讀此書的同時，友人告訴我現在中時電子報搜尋「六四」或「天安門」等關鍵字，新聞則數不超過20筆。我過去曾經在《中國時報》旅遊版工作多年，寫了很多次的天安門，剛剛上網一查，完全消失。我清楚地記得，1989年的六月四日，我一個字一個字讀著還是直排版型、墨水很容易染黑手指的《中國時報》，上頭還報導著自家記者頭部遭到槍傷的新聞。但這一切都不在旺旺中時的記憶體裡。

5. 一直以來，假新聞都存在。加萊亞諾目睹古巴強人卡斯楚的動人演講，但那場掀起古巴人熱血的演說，卻被許多外電發佈成卡斯楚即將垮台。加萊亞諾寫道：「那些記者早已習慣謊言，甚至沒有理解真相的勇氣。」

6.《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是一本訣別書。加萊亞諾寫下了和切．格瓦拉見面時，所目睹的清澈目光，他如此描述：「像是初生的晨光：那是有信仰的人才有的眼神。」他也曾和阿言德（Salvador Allende）一起看球賽、一起喝酒，最後一次見面是阿言德就職智利總統的前夕，他們在面對著太平洋的港都瓦爾帕萊索（Valparaíso）街上擁抱。然而，在那樣的年代，每一次見面都猶如最後一面。後來，他在各大報紙頭版看到格瓦拉的屍體；在阿言德於軍政府911政變自殺後（也有一說是遭謀殺），加萊亞諾從一個女人的口中得知，阿言德在死亡前三週很想跟他見個面。

左：阿言德（1908-1973）1970年就任智利總統，死於1973年軍事政變後，此後智利陷入長達17年的軍事強人統治。右：切．格瓦拉（1928-1927）出生阿根廷中產家庭，大學讀醫學系，也喜愛文學、足球與旅行。

7. 《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是一本情書。即使時局那麼爛、那麼險，但加萊亞諾生動的描寫一個又一個異議人士的模樣。從薩爾瓦多、古巴、委內瑞拉到厄瓜多、瓜地馬拉、巴西，乃至玻利維亞、智利、阿根廷，這些美麗而勇敢的身影，為人類的尊嚴而戰鬥。他們活著的每一分鐘都是最純粹耀眼的花朵，而他們的下一秒往往死亡相逼。

8. 這也是一本謳歌文字力量的書。1973年，加萊亞諾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創辦《危機》（Crisis）雜誌，當雜誌出刊時，有一群烏拉圭人一早搭船過拉布拉他河（Río de la Plata）抵達布宜諾斯艾利斯，一起出錢買一份雜誌，然後到一間咖啡館，其中一人將雜誌內容一頁一頁朗讀給大家聽，他們邊討論、邊朗讀，度過一整天。讀完後，把雜誌送給咖啡館，再搭船回到烏拉圭（當時《危機》在烏拉圭被禁）。如果我還有機會從布宜諾斯艾利斯搭船到蒙德維多，我要捧著這本書一字一句的朗讀。能自由的讀一本書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而自由與人權都是勇敢的人爭取來的。

足球往事：那些陽光與陰影下的美麗與憂傷

9. 我閱讀的第一本加萊亞諾作品是《足球往事：那些陽光與陰影下的美麗與憂傷》，當時就被他多情、善感又犀利的文字折服，他在所鍾愛的足球運動裡不只是當一個球迷，還看到了政治的操作、殖民的遺毒、資本主義的無所不在，這個運動很美，但也有不得不面對的醜陋。此刻，美洲盃足球賽（Copa America）正在開踢，如果他還在世，應該會多加幾篇，關於中國帝國主義如何滲透拉丁美洲、關於紅色資本如何危害拉美靈魂。

加萊亞諾（1940-2015），烏拉圭記者、小說家、編輯。曾被軍政府逮捕入獄，後長期流亡。1985年才回到祖國。因其犀利透徹、充滿良知的寫作，被譽為「拉丁美洲的聲音」。（圖片來源 / wiki）

10. 加萊亞諾在《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最後的訪談提到：「在拉丁美洲國家，一個『和平的國家』代表『管理妥善的墓園』，而有時『健康的人』必須解讀成『無能的人』。」這篇訪談過後的30年，這句話的主詞置換成任何一個極權國家都成立。當新疆大規模的集中營已攤在世人眼前、當中國的監控把戲無孔不入且恣意將人消失、當香港有兩百多萬人走上街頭，我們的良知系統理應警報大作。在沒有自由與人權的國度裡，縱使發大財，最終也只是一堆冥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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