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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時代,當一個單打獨鬥的浪人──專訪黃麗群《我與貍奴不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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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麗群出現時,左眼畫了完整漂亮的眼線眼影,右眼則是全祼。她道歉著解釋,剛剛還在為新書稿做最後修改,又不想讓我們久等,在路上只來得及畫完半邊眼妝。這令人由衷讚賞她趕路的誠意,同時又感到一種反差:她的文字總是精確嚴謹地見人,真人卻毫不介意呈現自己的不完美,不太在乎有些人很重視的形象。

我與貍奴不出門

我與貍奴不出門

問她是否指定《我與貍奴不出門》書封要有貓?她說只要求以黃色當主色,她喜歡強烈、飽和一點的顏色,並沒指定要貓,「後來收到封面,就很爽啊。」那為何選陸游的詩句當書名?「因為不出門是一個願望,可以不出門就不要出門。但是沒辦法,我們都要出門賣笑討生活……一天24小時賣笑跟一天8小時賣笑。偶爾能不賣笑就不賣笑。

兩年半沒有上班,探問她能否算是全職寫作?「我沒有在工作,我不知道自己在幹嘛,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很難形容。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然後說一開始就是走錯行,她比喻寫作在這年代就像末代武士,「刀法練再好也沒有用呀,有一些技術會被時代給輾壓過去。寫作不是沒有用,但不會像以前那麼有用。以前想殺人就是用刀呀,誰刀法好,誰砍得多砍得快,誰跑得快,就是用肉體在做這件事。當有了戰車有了槍彈的時候,你用肉體就是不可能的。」於是,武士到了幕末就變成了浪人,「我也不覺得那不好,就是這樣吧,就是浪人吧。」



浪人,就是沒有主人的武士,因此也沒有穩定的生活經濟來源。黃麗群在新書裡也提到,她不認為讀者或市場在供養或支持創作者上有道德義務。「我也不會說因為大家都不看書,我覺得反過來說,過去10年20年大概是有史以來變化最劇烈的10年20年,人類的生活習慣在這個震盪中被拆開、被解散,不是很自然的事嗎?我們都是目擊者吧,有時候也會覺得哇真沒想到會看到這些事啊⋯⋯」然後她提起時間感濃縮與業的回力速度,「從前要一次罵十個人都很難,在副刊打筆戰還要投稿,現在你罵上百上千個人只要在臉書開地球就好 。」

她認為,我們都在很小的一個回音室裡面,「人家說那個同溫層是這樣,其實沒有啦,全人類都在這個回音室。地球是個很封閉很孤獨的系統,現在變得很小,然後業力引爆得很快。」 這時,向來敢言的黃麗群說,「業力引爆這件事情我現在都很害怕,我不知道我的業力什麼時候引爆。」時間變快,人類連老化也加速,「像我現在肩周炎很嚴重……」


這時代已經不需要我們這些中年人了,傳統的話事權仍握在老一輩手上,而新時代要的是28、25歲的人。」黃麗群說,「我覺得在今天,30到40歲這一代,可能不是以前想像的中堅了,而是擔任整個社會的buffer(緩衝),是一整層的過渡世代。時也命也運也,大的整體的人類共同的那個『時』,是第一個,後面才是個人的『命』跟『運』。理解這個事會讓人謙虛一點。

那麼這時代的中年人還能夠做什麼?「時代集體匯聚的那個流,雖然不是你個人可以去改變,或個人可以造就的,但還是盡量想要做好事,我覺得那是個人的偉大。」她說把自己活得好,在不可抗力中想盡辦法做好事,才是人的「大」,大並不需要去開一家富士康。納須彌於芥子,見芥子知須彌,這也是黃麗群把寫「小事」的幾篇文章放在新書壓軸位置的用意。

讀黃麗群寫平凡中的微小事物是莫大享受,一顆無線喇叭在她筆下是魔幻玲瓏的銀聲音;在台北穿街過巷抓夢可寶的日子,她記錄成玉髓蘊藏的寶石時刻。她說,「大家想過小日子也沒有錯,畢竟世界上很少國家像台灣一樣,整天在睡夢中也被人家的飛彈對著。這種狀況下每個人能活到長大成人(手機敲桌)個性能夠沒有缺憾(敲桌)每天都好好工作(敲桌),已經都他媽的很出色了!

最後問起她不久前(第N次)的金澤之旅,「這一次我有感覺到,台灣的日子是蠻愉快的。當你去過很多地方,便知道整體而言,這個社會還是一個好的社會,人跟人之間的信任,安全、生活和醫療的資源……台灣不是很多人以為的那麼糟。以為糟那是因為沒見過世面啦,根本盲目。覺得自己太好或自己太糟都是不正常的。」她說台灣生活有其困難的地方,但每個地方都有它的生活困難,「整體而言,這是一個溫暖的地方,一個溫暖可親的地方。」


訪問黃麗群令人印象深刻的,除了她現身時的半邊眼妝(後來補化完畢),便是她講話的補充說明。聊到曾經長期照顧生病的老貓,每天得親手餵食,看病動輒等兩三個小時,她立即補充說並不覺得辛苦,只記得做了那件事。談中年人注定淪為buffer,她強調自己不會說成是時代列車換軌的犧牲品。回想當初怎麼不去念商念法或學做生意,而當上「無用」的寫作者,她重申相較於真正沒得選擇的人,這是她的選擇,現在就是承擔後果。並時常補上一句:「就是這樣吧,我也覺得沒什麼。」態度就有如她形容自己喜歡的日本導演小林正樹,似乎天生對人類的各種處境胸有成竹,並不自驚自怪,並不控訴追問。

浪人與末代武士的比喻,非常吻合黃麗群向世界頂嘴時的單刀直入與鋒利精準。也讓我們更能理解在這個世代,這個社會,她做為一個寫作者(以及中年人),那份相當浪漫的志氣與豪情。

以我而言寫作其實也沒有什麼玄而明之的道理,無非就是在各種可能時候,全力爭取一點不為世人世事所縛的口吻,爭取一種堅硬態度,誰也幫不上忙,誰也不必幫忙。大多時候那當然很痛苦,並不快樂,也並不享受,因為寫作就是像個瘋的一樣自己為自己穿上束縛衣,在精神的密室中爭戰矛盾廝殺,攻擊思想,掠奪意義,但是,做為一個人,我以為,與世界單打獨鬥是種高貴的練習。
───摘自〈與世界單打獨鬥〉,《我與貍奴不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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