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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業書評

江鵝讀《離婚季節》:翻開齊佛的小說,像走進他開的推拿館,一出手就是痛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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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中產兩個字,背後是兩萬種辛苦。憧憬滿載、身家全無的基層勞工,對占據資源的中產階級不能沒有左派式的嫉憤,台語說「好額人」的時候,發語者就是那個心情,嘴裡說的雖然是好額,心裡想著的卻是別人的可恨;奮發幾年累積一點基礎,基層以上中產未滿,「他們始終在財富的門檻上」,有過幾次彈上來抓過中產褲腳的機會,卻又因為能耐或機緣的不足掉回原地。屢屢振作,屢屢墜落,「似乎總是差那麼一步」(出自〈聚寶盆〉,《離婚季節》)。中產未滿最痛苦的不是絕望,而是絕望前的各種盼望。一旦嘗過法國館子燒在布蕾上的焦糖,自家餐桌上的平價方糖看起來特別慘白,心裡叨念著焦糖香,嘴裡再也嘗不到白糖的甜,於是在每一次失望之後,無可自抑的想要化悲憤為盼望。

無可自抑的反覆盼望,是世間最堅實的桎梏。中產階級充滿相對性,這是人性的奧妙,生物界應該只有人類,會去設定一個唯恐自己達不上的生活標準,而且因為時時唯恐達不上,所以標準也跟著時時上修,所謂見賢思齊。殊不知一賢還有一賢賢,最把中產階級放在心上的,不是已經在精神和物質都達到富足的上壘者,反而是從靈魂裡還湧著貧窮之源的人,才會把自我期許、自我焦慮、或自我憎惡,在眼前交疊投射出一個光鮮立體的,中產版本的自己,卯力追去,直到肥軟甜美的富貴安逸,或醫生開立的慢性處方簽,終於來臨。

安全躋身中產的人,也許中年,也許老年,也許是有幸投對胎的青年,才有得站在安全舒適的樓房陽台上透氣,保守右派特別需要透氣。守成不易,中產階級要是有點理智,很難不保守不右派,除非帶著什麼自找麻煩的天命。人在距離富足很遠的底端時,會以為有了錢,各種問題就能有相當程度的解決;一旦在財富與社交上來到中產的坎站,則是要切身體認,無法用金錢與人脈解決的問題,原來還有貓毛狗毛那麼多。人生從來免不了肉搏,只是大家分發的戰場不同。幸好他們都有寬敞的陽台可以透氣,爬上來到這裡,如果還想對著誰怨天尤人,恐怕招來的同情遠不及訕笑多。

離婚季節

離婚季節

約翰齊佛(John Cheever)《離婚季節》說的故事,一篇接著一篇,寫人從一種悶過渡到另一種悶,連著讀起來有種伊藤潤二式的絕望。通常都說伊藤潤二恐怖,但伊藤潤二最令我感到恐怖的是無間地獄式的絕望,好像,雙一絕不可能再相信人,再提出一點來自人性的善良;或者,富江總是要活過來的,恨意與慾望永遠能在世上找到攀附的宿主,隨時隨地復生。人明知後果,卻不由自主要懷抱惡意,懷抱妒恨,懷抱貪慾,因為突破不了無明障蔽的限制,只好週而復始淪陷在自己與他人的恐怖故事裡。

被齊佛緊押著後腦勺,觀看紐約50年代的中產心境時,像意外加入牢獄參訪行程,蓋屋的磚瓦棟樑用的是各種形狀的絕望,牆上四處刻著受刑人留下的記號,定睛一看,腳邊竟有我的名字,愚癡和苦悶原來不分中西古今。齊佛有種黑色慈悲,知人知面知你心裡苦,連你還不知道要發生的苦,他都先憐憫起來放好。剩下的,就是黑色的部分了。菩薩畏因眾生畏果,但人生走到這步田地,我們都已經和齊佛一樣明白,沒有人離得開這個眾生場,心裡再怎麼有個落淚的菩薩,也擋不及肉軀已經災厄了半生的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

在長長的黑暗裡,齊佛偶爾劃亮過幾根火柴。好比,〈巴別塔裡的克蘭西〉裡那個虔信聖母的愛爾蘭裔電梯服務員,想起自己對老婆兒子的愛有多麽自私盲目,最終決定,不再向與男人交往而且鬧自殺的盧安崔先生,說出任何評判。又好比,〈聚寶盆〉裡才獲知丈夫復業無望的中年蘿拉,強壓著不知所措,對丈夫展開憔悴的雙臂表達安慰,意外為頹喪的他喚醒身體的慾望,和莫名的生存力氣。

火柴總是一下燒盡,快得我看不清,齊佛在光明消失的瞬間,臉上是什麼表情。常情來說,生活就算不是苦甜參半,也總有些好事。相對於刻劃到見骨的暗黑絕望,齊佛留給這些暗夜火光的篇幅,卻少到不合比例,他讓這些大可以多說幾句舒心話的救贖時刻無聲滑過,卻選擇背光的視角,專注看向中產深淵的幽暗細微,寫出厚厚一冊傷瘀大全。翻開齊佛的小說,像走進他開的推拿館,一出手就是痛處,沉痾雖然未必揉得散,但那幾下的熨貼受落,痛著的人其實已經等了長長的半生。

如果有一個旁觀者能夠捕捉到我們這些在小站等著上火車的凡人,如果他注意到我們的臉,各有各執著的焦慮;如果他來評估我們的行李、衣物、從窗口看著由誰開車把我們送到車站;如果他願意傾聽我們的說話,跟家人之間說的那些有的沒的,或者注意看著我們把手提箱放上行李架,檢查小錢包、鑰匙圈放在哪裡,還有,擦拭後腦勺汗水的模樣;如果他能夠客觀判斷我們看待自己的方式,是自大、自卑還是憂傷,那麼,他對於我們的人生肯定要比身在其中的我們看得更寬更透。」(出自〈夏日農夫〉)

看不透自己的人生,只好去看遍別人的,大概是齊佛給自己去瘀的方式吧。


從前有個男孩名叫約翰齊佛(1912-1982)。他爸爸本來是個成功的賣鞋商人,因為經濟變遷事業一蹶不振,進而酗酒;母親為了維持生計經營起禮品店,被當時的青少年齊佛視為極大的恥辱。後來他開始寫作,投稿,得獎。又接著寫作,投稿,得獎,最後成為美國非常重要的小說家。完。(圖片來源 / wiki


作者簡介

前OL,貓飼主,淡水居民。著有《高跟鞋與蘑菇頭》《俗女養成記》
江鵝的粉絲頁可對人言的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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