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大海的男人》：直視創傷的謙誠與勇氣
藤岡靛在《來自大海的男人》飾演突然出現在海邊的神秘的男子。（圖／高雄電影節提供）
文／牛頭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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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導演深田晃司在他2016年作品《臨淵而慄》（淵に立つ）開場，就透過小女孩之口提出一個有趣的問題：用自己的肉體去餵哺初生幼子的母紅螯蜘蛛，死後應該會上天堂吧！那麼，吃了母親的小蜘蛛，難道就會下地獄嗎？回過頭來想，當初能夠順利成長的母蜘蛛，應該也曾吃了自己的母親吧。深田晃司用了生態上的奇妙小知識，大膽地挑戰了人對於惡、對於罪的理解與想像，建立了整部片的基調。
《臨淵而慄》是一部關於罪與罪惡感的電影，透過帕索里尼《定理》（Theorema）式的神秘外來者，去探掘一對夫妻內在的罪惡陰影，而誘發出一種受罰與受苦的渴望。在我們簡單直覺的想像中，有一種性質稱之為惡，會帶來危害與混亂，因此惡行與惡意便有其在社會或心靈上相對應的罪，而犯下了罪，又必然有其應得的罰，透過這樣的邏輯，人類建立了一種外在或內在，去節制操縱行為的規範。深田晃司2018年的新作《來自大海的男人》（海を駆ける）承接了前作關於罪與罰的概念，卻反過頭來，觀看著那些承受苦難、遭受無妄災禍的人們，提出了深切哀傷的疑惑：為什麼是他們？他們究竟做錯了什麼？如果被剝奪喪失是一種上天的懲罰，那是否必然有與之相對應的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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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故事都是由一個神祕的外來者侵入擾動做為開端，但《來自大海的男人》其實更接近於導演2014年的作品《18歲的盛夏告白》（ほとりの朔子），除了兩部片中都有著甜美又酸澀的夏日戀情外，更重要的是，兩者都暗藏著日本311大地震與海嘯所引發的福島核災後，對於創作者在哲學與宗教思考上的觸發。即便前作《莎喲娜拉》（さようなら）就曾直接呈現過想像中核災後的末日景象，但深田晃司在此卻不直接面對福島，反而將背景拉到了印尼蘇門答臘島的亞齊，一個同樣曾經遭遇過強烈地震與海嘯襲擊的地區（2004年），再藉著從福島離家遠行的女孩，到這裡找尋已故父親心中夢幻奇景的過程，聯繫起這兩場悲劇中，存活下來但滿是創傷的人們。試圖去問，如果真有一種崇高而超越的存在，那麼在發生在人類身上的這些恐怖與災難，是有原因的嗎？就算明知不可能得到解答，人還是會無法抗拒地這麼糾結著。
故事場景設定在印尼亞齊。（圖／高雄電影節提供）
於是，深田晃司選擇印尼的亞齊便有了另一層深意。亞齊在太平洋戰爭期間引進了日軍勢力，趕走了原本在此殖民的荷蘭人，卻因此被日本統治直到戰爭結束，而印尼獨立之後，被併入的亞齊仍得不到他們所期待的自治權，於是開始了長達30年的獨立反抗運動與當局的高壓軍事管制，一直到2004年大海嘯後，印尼政府開放國際救援，才讓和談、去軍事化與自治得以一步步實現。深田晃司讓沉緬於過去的亞齊老人，唱起了日本的軍歌，讓因參與反抗運動而導致殘疾的亞齊女孩父親，自閉於內戰時期的憤恨陰影，揭露了這些歷史事件獨特的兩面性：日本的侵入讓亞齊得以脫離荷蘭殖民統治，為日後印尼獨立奠定基礎，卻讓亞齊捲入戰爭與日後的族群衝突；海嘯讓這裡遭受到巨大的毀滅摧殘，卻意外地為漫長反覆的血腥對立畫下句點。
沒有純然的好，也沒有純然的壞，看似光明的力量，背後或許有著幽暗的陰影，看似駭人的災禍，或許也可能正是僵局的轉機，人無法看見事物的全貌，當然難以掌握確切的意義，就像如果無法通曉日語、無法洞悉大和民族內在的迂迴含蓄，便難以領略夏目漱石用「今晚的夜色真美麗」來表達「我愛你」的婉轉意趣。顯而易見的表象，往往更讓人難以透視曖昧深沉的內在。
深田晃司的電影便常專注於這種奇特的曖昧性，反覆遊走於明暗、善惡、是非間的模糊地帶，而本片中最為曖昧的角色，莫過於藤岡靛所飾演那個「來自大海的男人」，沒有身分、不知來自何方，一開始神秘、沉默，像對一切無動於衷，然後，又顯得有些純真、柔情，甚至還展現奇異神蹟，但再接下來，他又露出了某種任性、冷漠的神態，最後更變得殘酷無情。
深田晃司的電影反覆遊走於明暗、善惡、是非間的模糊地帶。（圖／高雄電影節提供）
這不正是我們凡俗心中所認知的神明、上帝或自然嗎？前一秒還帶著你乘風破浪、穿越汪洋，下一秒就讓你墜入海中、隨波浮沉，這樣的力量之所以超然崇高，正因為祂不受人類狹隘的好壞標準所侷限，一切都是隨機，一切也沒有必然的邏輯。因此，我們自然無需也無法去探求每場災禍背後的深意，無需也無法在苦痛中去理解自己究竟造了什麼孽，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只有當我們願意承認自己的無能為力，當我們願意直視創傷不強求解釋，或許，才能夠真正得到深切的撫慰、心靈的救贖，與再站起來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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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頭犬
現職為私人診所醫師，另有筆名bmet，
因為崇拜迷戀女明星Bette Midler和Emma Thompson而開始較廣泛接觸各種電影，
2002年起開始將文章放在自己的新聞台「牛頭犬的資料庫」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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