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上茶樓飲茶是香港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所謂「一盅兩件」(即一盅茶加兩件點心),早成傳統的港式文化。到茶樓品茗,除為填飽肚子,也是一代人的情感符號︰當見到朋友,往往會問「飲茶未?」又或說「得閒去飲茶」,可見上茶樓在香港人生活中的地位。
茶樓文化在香港已有一段歷史,最早可追溯至開埠初期。隨着時代變遷,那年代的茶樓與我們今天常見的酒樓,雖然已有不少改變,但依然是港人心目中最喜歡的食肆之一。
我自小已與茶樓結下不解之源,第一份工作便是到茶樓賣點心。記得一九六九年,還是童工的我就到深水埗蘇屋邨內一家茶樓工作。那年頭,茶樓聘請童工是常見的事,萬一有政府人員到來檢查身份時,我便加以「迴避」。
十四歲那年經朋友介紹,我到了灣仔的百樂門酒樓工作。記得那次見工十分特別,酒樓管工相約我晚上於灣仔修頓球場見面,那年代不像現在般燈火通明,街上昏昏暗暗,夜闌人靜下,我只帶着幾件便衣,獨個兒拿着棉被等待管工。我見到管工後,他簡單的跟我說︰「你就是阿福嗎?我叫超叔,我們酒樓工資是四百元一個月,三餐一宿,若沒有問題就跟我走,帶你去宿舍。」那時,在酒樓工作都有宿舍的,包食包住,故吸引不少年青人入行。
對初出茅廬的我來說,在酒樓打工的日子非常新鮮,偶爾也遇上不少趣事。記得有一次我如常到某酒樓上班,一推門時,只見酒樓已坐滿一班彪形大漢,他們齊齊向我這邊望來,我心感奇怪,但礙於當時年紀小,也不知就裏,唯有如常返回廚房找工友,可是卻一個也找不着,心生疑惑時,突然聽到轉角傳來「殊!殊!」幾聲,原來工友們都已走上二樓樓梯,偷望酒樓中央正在「講數」的一眾大漢,也有工友為免殃及池魚,紛紛躲藏起來。回想起來,難怪工友笑說當時那酒樓被江湖人士喻為「龍門客棧」。
後來,我轉到旺角的瓊華酒樓跟師傅學做點心。做學徒,得由凌晨三時開工至下午五時,工時很長。雖然酒樓有宿舍,但距離較遠,為了爭取時間休息,我和工友大部分時間都選擇睡在酒樓的防火板飾面長椅上。記得瓊華酒樓的椅子特別長,夏日炎炎時,躺在上面涼快非常,但一到冬天,就冷得令人發抖。那時沒有鬧鐘,冬天若遲了起床,師傅就會一腳踢向長椅角,我們馬上彈起,然後又開始一天的工作。
我輾轉在數間酒樓做過不同崗位,有點心學徒、賣點心和樓面等,八年的酒樓生涯讓我見識不同類型的茶客,亦細味過酒樓點滴,對它有一份深厚的感情。縱然後來轉了行,我仍然習慣上酒樓,尤其是喜歡到酒樓吃晚飯,感受那份令我懷念的「溫暖」氣氛。
可能不少人覺得酒樓品流複雜,以前的茶博士也好像十分兇惡,但這只是他們的一點隱藏,其實大部分茶博士都喜歡與相熟茶客傾談,尤其是跟單身寡佬細訴生活逸事,恍如親人或老朋友一樣,在人浮於事的社會中,這樣的情誼讓人倍覺溫馨。
想深一層,以前的食肆選擇不多,傳統茶樓就是普羅大眾最尋常的聚會之地︰慶賀孩子出生的滿月酒、見工相睇的重要約會、分手講數、升職加薪、年夜飯春茗、婚禮喜宴、解穢酒,以至大時代裏「魚翅撈飯」的興旺日子,都在這裏進行。在茶樓見盡光輝歲月、悲歡離合、人情冷暖,人生不同階段的起起跌跌,都在這裏度過。回想一幕幕的情景,茶樓真的與香港人的生活緊密相連。
在茶樓裏,我度過最珍貴的歲月。今次出版《再會茶樓歲月》,珍藏了本人昔日於香港各大小茶樓酒樓拍攝下來的美好回憶。無論是「一盅兩件」、圓桌卡座、大廳圓柱上雕龍雕鳳的立體裝飾,以至把滿載出爐點心的鐵盤掛在身上的點心員,這些相片都滲出一段段的昔日情懷,相信讀者不難有所共鳴。
這本以舊式茶樓為主題的集子得以出版,我特別要感謝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的支持,藉此希望向曾經與我同樣在茶樓工作過的工友致敬,感謝他們為這個行業的努力付出,也希望有機會閱讀本書的茶客,能透過相片,回味這些舊式茶樓的一點一滴。
最後,書中若然存有某些不足或謬誤之處,懇望讀者諒解,並賜予斧正。
梁廣福
二○一五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