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貢城的英雄

推薦序

無用武之地∕小野

　　經歷了一段史上最長也最紛亂的混沌時期，進化後的生物，已不再以物種來區分，而是才能：萬物相融，階級種族於是消弭。每個個體與生都俱來特定長才，共生平等，供需平衡，競爭搶奪於是瓦解。大地一片祥和，爭戰絕跡，資源無窮，這就是亞勒米時代，最理想的生存環境。

　　五年前冬天的某個黃昏，我和李亞騎著單車在渴望村追落日，我們父女似乎同時感染了夸父追日的悲劇英雄氣質。空曠的台地刮著強勁的冷風，我們低著頭默默地踏著單車，追落日一直追到很遙遠的地方，從那兒可以遠眺藍鷹高爾球場。我們父女已經有很多年沒有這樣一起騎車了，尤其是李亞去了義大利攻讀視覺設計以後，她就像是一隻展翅高飛的鷹，我只能偶爾仰望的份晚餐過後，我們父女並肩坐在書房長長的書桌前，她繼續寫她創作生涯中的第一篇奇幻小說《無用武之地》。而我則是乖乖地寫我的專欄。這個每星期要寫五篇的專欄對我而言，像是在工廠裡定時定量生產的東西，最後我乾脆控制每篇擁有完全相同的字數：619。這時李亞告訴我她的創作構想。在一個生物進化後的太平盛世，物種已經完全融合了，每個生命都用他的「功能」來分類，大家共生共滅相安無事，戰爭只出現在歷史書中。

　　有一個在「功能」上無法歸類的生命誕生了。布林出生的時候不停地哭泣，因為他生錯了時代，他是天生的大英雄，但這卻是一個不需要英雄拯救世人的時代。李亞想寫的是一個「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故事。我覺得這個故事非常有深意，用奇幻反映了現實，投射出這整個世代年輕人的心情。讚。我對李亞說。值得繼續寫下去。花十年都值得。

　　布林在梳妝台前塗著油彩，鏡子上的三顆燈泡打平了他的臉，白得像一張面具。他拿起紅色顏料，塗了個紅紅的鼻子，畫了個大大的嘴巴，又在臉頰上面描星星，然後望著鏡子，做了一個鬼臉，逗得自己哈哈大笑。

　　跨年的狂歡已過，這一天的節氣是大寒，氣溫極低。我和李亞都洗過澡後，相約一起用檜木桶來泡腳，我看著一本日本小說，她看著一本「道德劇」。屋子裡瀰漫著橡木桶裡飄出來的迷迭香和薰衣草的香味。我問她關於長篇小說的進度。她說擋不住的靈感泉湧而出。

　　沒有英雄的時代，先知只好替布林安排了另一種接近英雄的職業，那就是馬戲團裡的「小丑」。我心一驚，怎麼好像是在寫我？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叫做「小丑生涯原是夢」，覺得自己在許多時候扮演的角色，像是個取悅台下觀眾的小丑，我總是努力地說著一個又一個笑話，玩著一個又一個驚險的把戲，想贏得台下的歡呼和掌聲。這大半輩子，我好像一直在取悅著別人。

　　此刻，我終於卸下了小丑的衣服和臉上的妝，把疲倦的身軀交出去，接受按摩、復健和泡腳。意志力對我而言已經無效了，我經歷的這場史無前例的大爛戰，幾乎沒有人能全身而退，我傷痕累累地被抬出戰場。

　　同事們照例給我送行，頒給我一個在獎章店裡買來的「勳業永懷」，我說還不如送我一個哆啦A夢的小布偶。後來工會的同事們就真的送我一個限量版的蝙蝠俠，一個SUPER  FRIEND，並且告訴我一個好消息，我們的八點檔「歡喜來逗陣」拿下收視率冠軍。這可是遲來的榮耀，在我離開了那個位子之後立刻發生。

　　「英雄的時代已過。」年輕的狼說：「我們想要找到該爾的寶劍，是為了好好的安葬該爾，埋藏那段不堪的歷史，撫平心中的傷痛，從此不再告訴我們的子孫有關英雄的故事。英雄的出現代表邪惡當道，亞勒米時代沒有英雄，請不要隨便對狼族開這種玩笑。」說完，年輕的狼領著狼群繼續向西前進。

　　李亞說她小時候很想當個拯救世界的英雄，不過現在不再會有這樣的念頭了。她說在他們這一代人身上，連傷疤都不再有英雄感，也不再會被敵人打斷胳膊，或為了真理拋頭顱灑熱血而死。她說雖然他們沒有經歷過英雄奮鬥的過程，但是卻得到一個不可撼動的時代，和一個爛結果。從網路公司轉戰到一家知名大報當副刊編輯的李亞上班不久，便規劃一個以七年級為主的專題，寫下了野草莓世代宣言：「……沒有命要革，沒有義要起……不吶喊，不遊街，豪情壯志怎能不在和平中消散……沒有火花，沒有熱血，沒有舞台，沒有戰場……遊戲已經破了關，大魔王不見了……自愛成了唯一值得驕傲的情操。」因為要自愛，所以李亞埋著頭繼續寫著《無用武之地》，希望能證明些什麼，或是紀念些什麼。

　　李亞的小說中出現了舊時代的英雄該爾的故事。我想到我過去那些自以為是的英雄心態。我一直嚮往能當一個開創時代的人，哪怕是一個悲劇英雄都好。不到四十歲，和我的好戰友一起離開那家全國最大的電影公司時，有個記者寫著：「他們兩人離去的身影，就像是唐吉柯德牽著那匹瘦馬。面對巨大的風車打了一場美好的仗。」後來我又去了一家電視公司上班，在烏煙瘴氣中提早辭職，有個記者又寫著：「他像神鬼戰士一樣地離開，希望用犧牲來換取公司內部的覺醒。」而我也真的在自己的日記上寫著︰「神鬼戰士的最後十日，我將會再回來。」我在一些同事的抽屜放禮物和信，要他們不要輕言離開崗位。後來我真的又重新回到戰場，我期許自己當個「亞瑟王」，帶領幾個圓桌武士去建立全新的王國。雖然李亞曾經譏笑我有這種想法是極其幼稚的，可是當我讀到她寫的舊時代英雄故事時，發現她才是對這樣的英雄故事很嚮往。因為她有我的基因，不然為什麼她會這樣埋頭苦寫著這部小說。

　　一陣昏眩，布林腿軟倒地。白霧濛濛，該爾拖著生鏽的寶劍出現在布林面前，紫色的眼眸蒙著一層怎樣也化不開的哀愁。「英雄布林，太平盛世中，何故再次召喚我？」該爾溫柔的眼神落在布林手中的琥珀上，又緩緩轉開，低頭不語。布林伸手遞出琥珀。「我在追查一條藍色火龍，為求指點找到了狼崖上的松爺爺，離開前松爺爺要我把這個送給你。」

　　從義大利回到台灣後，李亞已經換了第四個工作了，唯一沒有換的是她繼續寫著這部奇長篇幻小說，她好像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說想寫。曾經在工作上點燃起來的熊熊熱火，果然很容易在原有的體制裡或習慣上被澆熄。我不知道是她的忍耐力不夠，或是環境真的不好，總之，她就是這樣從一個地方跳到另一個地方。越是在現實中找不到可以貢獻熱情的目標，她創作的速度就越快。作家的誕生通常都是循著這樣的模式吧？於是她的小說就這樣漸漸接近完成。

　　「他不是信使卻比風還快，他不是勞動者卻比山還壯，他不是洞察者卻比蒼鷹還聰明，他不是詩人卻比海洋還易感，他不是火妖卻比烈焰還炙熱，他不是精靈卻比大地還神奇。他是太平盛世的英雄，他的戰場在哪裡？他的命運無邊際，啊，流放的靈魂，風的精靈聽見了他的故事，英雄布林，一如善良的該爾，森林的精靈聽見了他的故事，英雄布林，一如癡情的柴克，但，英雄布林，他踏上的是英雄的末路，他追尋的是無解的旅程，水的精靈聽見了他的故事，英雄布林，他的邪惡在哪裡？他的劍能傷害誰？地的精靈聽見了他的故事，英雄布林，願他的心安息。」

　　李亞終於完成了這本長篇小說，她決定改個書名叫《達貢城的英雄》。在尋找出版社的過程，她一直堅持著這本書的封面、插畫、人物造形要如何如何。我曾經和她交換自己出書的心得。我說我只管寫作交稿，對於出版的事情，包括封面美術和行銷都交給專業人士來處理。她說，也許是我自己並不清楚自己要什麼，所以只要能出版，甚至能暢銷就是我的最終目的了。她說，少出一本書沒有關係，出壞了一本書才更糟糕。然後她送了我一本關於書的設計的專業書籍。我想到了她說的那句話：「自愛成了唯一值得驕傲的情操。」後來，就沒再聽說這部小說要如何出版的消息了。

　　直到很久後的某一天，我們遇到了同樣是作家的出版人林宜澐，聊起他想要為台灣青少年讀者出版一些本土的小說，因為在大量翻譯小說壓境下，本土的青少年小說早已沒有喘息空間。他鼓勵我們父女檔共同為這個目標努力。他看了李亞的這部小說，不但立刻要出版，還鼓勵她繼續寫下一部曲。當我拿出八年前還是用手寫的三萬多字本土奇幻小說《魔神摸頭》的舊稿給他看時，他立刻拿去打字行打成了電腦檔案，「逼」我繼續寫。其實那是我放了八年的舊東西，由於結構過於龐大，對我而言，要寫完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我非常苦惱，於是將檔案同時寄給了李亞和她的哥哥李中，請他們給點意見。

　　李亞給了我一封像是編輯寫給作者的建議信。她說她看完了，覺得很酷很好看，然後建議我在人物、情節、架構和結尾上該如何調整。她還直接提出了一些關鍵逆轉情節和角色的想法。她說從讀者的角度會愛看什麼？最後她寫的結語是：「好看。很重口味，也很刺激，該搞笑的時候也很爆笑。讚啦。」李中也來信鼓勵我寫成馬奎斯的《百年孤寂》，他說書中的歷史感只有我們這一代作家能寫，不是那種為奇幻而奇幻的空洞。有了兩個孩子的鼓勵，我決定拼了。

　　我把李亞的意見直接貼在我的小說電腦檔最前面，當成是「最高指導原則」，我有一種非常幸福的感覺。有哪一個爸爸到了我這樣的年歲，還可以享受兒女的「指導」？我家的兩隻毛毛蟲真的變成兩隻花蝴蝶了？於是我開始恢復年輕時代那樣通宵達旦地瘋狂寫作。我回憶過去看著女兒寫這部長篇小說的幸福時光。在強勁的冷風下，我們如同追日的夸父，低著頭默默地踏著單車。我們一起用檜木桶來泡腳，聞著迷迭香和薰衣草的香味。我也想起那段在家裡陪著一對兒女長大的漫長歲月，如今他們已經成長到可以反過來教導我許多事情，包括出書和寫作了。一個月後我從原來的三萬多字寫到八萬字。我也交出了我的《魔神摸頭》。

　　如果毛毛蟲Birdwing沒有經過蛹的階段，就無法變成美麗的亞歷山大鳳蝶Birdwing；如果毛毛蟲Birdwing不停的繼續長大，就會變成蟲形巨獸特伯Turbo。這就是魔神同體。

　　兩本由父女檔各自完成的本土奇幻小說，就是這樣經過相互砥礪，終於誕生了。謝謝從花蓮來台北想創造文學奇蹟的林宜澐和他的小夥伴暐婷，還有我們的封面設計黃子欽。那天為了討論封面設計，去到了他住的頂樓，我看到滿屋子的生物標本，還有一隻死了的小鳥被他塵封起來。我想，啊，我們找對人了，簡直相見恨晚。

　　希望這是本土奇幻小說的一段佳話。有一對父女檔作家，歷經很長的歲月交出了這兩本書。相信更多有天份的台灣作家，都在做這件事情，等待出版社來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