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田莊司的旅情變奏曲∕既晴
Ⅰ
在談到《高山殺人行1/2之女》以前,說起旅情推理,相信接觸推理小說較久的讀者們,很容易在腦海中浮現鮮明的映像。
最初的畫面,也許是來自於一具在景色優美的湖泊上載浮載沉的無名女屍。
這具女屍,穿著美麗大方、剪裁雅致的套裝,看外觀並不像當地人。但軀體因為長時間浸泡湖水,已經腫脹腐爛,加上女屍的身上遍尋不著可以證明身分的文件,導致當地的警方在發現屍體後,案情立刻陷入膠著。
幾日後,有位經營土產店的老闆指認,曾經有名女子進過店裡,服裝與無名女屍極為相似,警方這才掌握到一線曙光。經過不斷地向四處查探問話,確認這名女子是從最靠近湖泊的小車站下車的。
於是,經驗豐富、身經百戰的中年男刑警,以及開朗活潑、幹勁十足的菜鳥小女警,兩人小組便從這個小車站出發,踏入全日本國鐵的阡陌網路,去追蹤女人的來歷。
歷經了幾日幾夜的列車轉乘,見識了日本各地的不同風情,終於在東京查到了女子的真實身分,也逐漸將焦點鎖定在一名可疑的男人身上。
根據傳聞,這名男子與死者有曖昧關係,但他卻在近期即將與任職公司的社長千金結婚,可望擁有大好前景。刑警推測,男子是因為與死者決議分手不成,才對她痛下毒手。然而,經過調查後發現,在死者的死亡時間區間,男子正因為一次個人的長途旅行,而前往了與死者死亡地點的湖泊完全反方向的北陸。換句話說,他有銅牆鐵壁的不在場證明。
於是,兩位刑警就在正義感的驅使下,依照男子提供的證詞,循著嫌犯的旅行路線去逐一查證。他們必須從錯綜複雜火車時刻表之中,尋找男子秘密鑽出隱形通道,破解他精心偽造的不在場證明……
是的。原則上,這就是我們所熟悉的、典型的日本旅情推理。
Ⅱ
以鐵道為主要交通工具的旅情推理,其實最早是由英國傅利曼.威爾斯.克洛弗玆(Freeman Wills Crofts)所創。克洛弗玆,原是一位鐵道工程師,由於一場大病讓他不得不長期休養,他為了打發久居病房的無聊時光,才開始以他最熱愛的鐵道為題材撰寫推理小說。
克洛弗玆的處女作《桶子》(The Cask,一九二○)非常暢銷,立刻使他聲名大噪,後世的推理史家,甚至將他出道的這一年——謀殺天后阿嘉莎.克莉斯蒂(Agatha Christie)亦是同年出道,但克莉絲蒂出道之初,並不如克洛弗玆那麼順遂——定為黃金時期(The Golden Age)元年。
作品獲得成功以後,克洛弗玆依然擔任了數年工程師,直到健康狀況不佳,令他無法同時兼顧工作與創作為止。他一生共發表三十餘部長篇推理,半數以上的作品,描述重心全是『破解不在場證明』,故事中的兇手在犯罪的同時,暗中利用火車時刻表、搭配不同的火車或鐵道的特性,來製造虛偽的不在場證明欺騙警方,而刑警則必須透過一步一腳印的實證檢測予以破解,被譽為「不在場證明巨匠」。
克洛弗玆的作品,飄洋過海來到東方,很快地獲得了萌芽期的日本推理界之認同。
日本鐵道的發展始於十九世紀後半,在明治維新時期,開通了東京地區的新橋至橫濱之間的第一條鐵道,而後北海道、神戶等地的鐵道也紛紛開通,並集合了各地的私人鐵道公司,整合為『日本鐵道』。後來,由於中日甲午戰爭、日俄戰爭等軍事需求,鐵道大部分收歸國有;二十世紀初更繼續發展餐車、臥舖車、自動售票機、結合後來成立的東京地鐵,發展十分迅速。
二次世界大戰前,日本早期的鐵道推理有蒼井雄的《船富家的慘劇》(一九三六)及《瀨戶內海的慘劇》(一九三七),戰後則有專攻不在場證明的?川哲也,代表作品有《佩特羅夫事件》(一九五○)、《黑色皮箱》(一九五六)及《黑天鵝》(一九六○)等,作品的形式、情節的架構皆深受克洛弗玆的《桶子》所影響。
而,以社會派推理之姿橫掃文壇的松本清張,也在《點與線》(一九五八)、《時間的習俗》(一九六二)中結合了精采的火車詭計,奠定其大師地位。松本清張筆觸細膩真摯,尤其長於寫景,在他筆下的鐵道推理,不再只是時刻表的複雜組合,更有引人入勝的文學氣息。
不過,真正讓旅情推理風靡全日本的作家,當屬西村京太郎。曾經以《天使的傷痕》獲得第十一屆江戶川亂步獎的西村京太郎,出道前期曾經作過各式各樣的推理創作嘗試,無論社會派、本格派、間諜小說、推理仿作……都有相當出色的表現,可說是全方位推理名家。然而,從『十津川警部』探案的第一部作品《臥舖特快車謀殺案》(一九七八)、以及獲得第三十四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的第三作《終點站謀殺案》以降,西村京太郎終於挖掘出個人獨特的創作方向,也使得日本推理的八○年代出現了旅情推理浪潮。
西村的旅情推理,除了強調運用火車時刻表製造不在場證明詭計的解謎傾向以外,節奏明快的故事步調、充滿親和力的敘述技巧、每月發表一部長篇作品的高效率產能,使他成為娛樂價值滿載的前線作家,引起許多後輩的跟隨。
這段時間,也是島田莊司的出道初期。在御手洗潔探案並未受到日本文壇青睞以後,島田接受編輯的意見,創造了美男刑警吉敷竹史,將旅情推理結合不可思議的獵奇事件,才令他重新獲得肯定,這段歷程,在吉敷竹史系列探案幾部作品中的導讀已經作過介紹。
不過,島田莊司雖以旅情推理立足文壇,卻不像西村京太郎那樣,掌握了暢銷公式後,表現做法即開始定型複製。事實上,在前期三部作後,吉敷探案的旅情成分也漸漸變淡,在另一方面,島田反而去思索鐵道之外的可能性——
這就是本作《高山殺人行1/2之女》的由來。
Ⅲ
若對照本文首段所描述的典型情節,旅情推理發展至今,有幾項值得我們注意的特色。
首先,當然是火車時刻表。對台灣讀者而言,日本的火車時刻表本身也許並不一定有趣,但如果是抱持著『自助旅行』的心態來閱讀,必定會產生一種紙上冒險的樂趣。
至於時刻表上錯綜複雜的發車、轉乘、抵達時間,則彷彿現在流行的『數獨』般,是鍛鍊智性的好工具。日本火車以準時著稱,儘管是透過紙面,依然充滿真實感。
其次,是極端聚焦的故事軸線。旅情推理,通常不是古典解謎的『從眾嫌犯中抓出兇手』,讀者不必再疑神疑鬼了,而是『已經鎖定嫌犯,接下來必須設法破解不在場證明』。我們很容易循著刑警的腳步,將一個接著一個偽造的假證據予以拆除,收緊繩線使兇手俯首認罪,享受單純而曲折的情節。
此外,一旦刑警必須離開都市進行遠距調查,沿途的旅遊情報也會一一收錄,猶如犯罪情境遊記,具備了奇妙的趣味。遇有溫泉,當然更是要好好泡一下湯。
刑警們跋山涉水的過程歷歷在目,更投射出日本人對於毅力與執著精神的敬意。十津川警部被稱為『全日本最忙碌的刑警』,其來有自。
由前觀之,旅情推理之所以充滿庶民魅力,也確實不難想像。
然而,島田之所以決定寫下《高山殺人行1/2之女》,卻是想要擺脫以鐵道為範圍的旅情推理之大膽嘗試,這項嘗試名為『駕車推理』。
島田認為,早年的旅情推理以鐵道為主,這可以理解,特別在二次世界大戰前,擁有自用轎車、駕照的人不多,必須仰賴火車前往遠處。但戰後民生漸富,有車階級大增,高速道路建設發達,對於推理創作而言,可以書寫的範圍早已不限於鐵道了。
但一般的推理作家,多半因襲既往的寫作格式,導致鐵道推理充斥,書店架上全部都是『○○列車殺人事件』,讀者也以為旅情推理等於鐵道推理,形成一種惡性循環。因此,他才希望親身來挑戰這個很少有人去處理的題型。
島田本人愛好跑車、愛好摩托車,因此,在本書中也出現了高級跑車與摩托車,奔馳在幽雅山林間的筆直道路上。全書縱橫於八之岳、野邊山、清里高原、輕井澤等地……都是湖光山色、風景明媚的旅遊名勝。
然而,『駕車推理』試圖將火車取代為汽車,畢竟還是成了島田創作中的特例。在往後的作品中,不曾再看到島田還有其他的駕車推理作品,《高山殺人行1/2之女》也就成了詮釋『駕車推理』的獨一作品。
我個人推測,最大的原因也許是在取材上的困難。旅情推理在真正動筆創作之際,通常得前往當地取材。搭乘火車取材極為方便,在列車上可以構思、紀錄,但同樣的事情在汽車上卻不太容易作到;鐵道推理的舞台可以橫跨日本四大島,但遙遠的距離對汽車而言卻是沉重的負擔,致使故事的幅員受到限制。
無論如何,島田也從未否定鐵道推理的價值。他還曾經舉『下山事件』、『三鷹事件』、『松川事件』為例來說明這些社會事件與鐵道推理間的關聯性。
更重要的是,島田莊司的懸疑派作品,以往台灣讀者少有機會一讀,而《高山殺人行1/2之女》以貼近真實的社會生活為底,峰迴路轉、柳暗花明的多重逆局,正呈現了島田在懸疑作品中的秀逸功力。